清风未寒,秋水已凉。
江南一代的秋日历来如此,残余的暖意留恋着天地,迟来的萧索却已悄然地注入到了落花流水之间。
连二少单膝跪在船头上,半倾着身子,向浸泡在河水中的人探出手。
他的衣衫浸满了水,质地轻软的衣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看似单薄,实则矫健的身姿。
零星晶莹剔透的水珠从他白皙的面颊上滚落,自鼻尖下巴处滴滴坠下,塞过出水芙蓉千万般的清丽。
他的手指纤长,手掌纤薄,手腕纤细,些许淡粉色的印记刻在其上,犹如洒落在白玉上的桃花瓣。怎会有人连疤痕都显得如此美丽?
青衣男人仰着头,一脸呆愣的凝视着连二少,心中赞叹不已。
之前只是赞叹对方不似凡人的容貌,如今却是在赞叹对方难能可贵的心性。
通常越是美貌出众的人便越是自诩清高,骄横跋扈,能够屈己下人的简直亘古未有。
人与人之间是永远都无法相互理解的。因为无法互相理解,隔阂渐生,满目苍夷。也正因为人们无法互相理解,人世间才有了那么多美好的故事。
青衣男人舒展了眉眼,从水中窜出,笑着将自己的手轻轻地搭在了连二少的手上。
他轻飘飘的翻上了船,朗声道:“柳色青山映,梨花夕鸟藏。我是柳色青,你呢?”
“唔。”连二少放开了拉着他的手,稍一思量,面不改色的胡说八道:“梨花夕。”
柳色青似真的信了一般,诧异道:“那我们还真是有缘。”
“有缘。”连二少颔首附和,一派云淡风轻。
不远处的画舫驶了过来,连城璧含笑行礼道:“舍弟顽劣,还望柳公子海涵。”
见这人摆出一副世家子弟常见的姿态,柳色青也收敛了一些,同样做出适宜的态度。
他的心中并无不满,亦无厌烦。大概只有不晓事的垂髻小儿和那些桀骜不逊的少数人才会排斥一切合情合理的礼仪规矩。
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生而为人,自当遵从人道。惟有顺天应人,方可守正出奇。
危难中救焚拯溺的巴山君子柳色青被同为六君子之一的连城璧彬彬有礼的邀请到了无垢山庄做客。
名为做客,实际上一半是善后一半是报恩。毕竟突兀间接住高空坠物,哪怕尽力的卸去了大半力道,柳色青手臂上的桡骨还是受了些损伤。
柳色青自己没当回事,这种轻微的骨裂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说句老实话,长在巴蜀之地的习武之人,有几个在年幼时未曾从山上摔下去过?摔着摔着,胳膊和腿断上几次也就习以为常了。
况且他素来都结实的很,自觉哪怕不去看大夫,养个十天半个月也能好全。
但连城璧却不能对此视若不见。无论是无故牵连他人受伤,毫无愧意还是有恩不报,皆非正人君子所为。
假意客套了一番,柳色青将原本的目的抛于脑后,表面上强作镇定,心里美滋滋的跟着连家兄弟走了。
他虽然有些惋惜连二少乃是男儿身,不会因此以身相许,但是交个朋友也不错。
难得遇见瞧着这么顺眼的人,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柳色青发自内心的想和连二少交朋友,连二少虽不至于也想和他做朋友,对他却有那么一点兴趣。
一半是因为之前那句有人在等他,一半则是他觉得柳色青的性子挺有意思的。
即使对方一直竭力克制着,本性中的执着、热烈、直率却无法被彻底掩盖。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为何有些人把自己活成了一潭水,有些人把自己活成了一团火?
东方欲晓,晨寒袭人。
轻薄微凉的白雾笼罩着整座姑苏城,将这片人间仙境衬托的愈发仙姿缥缈,不似凡尘。
无垢山庄坐落在姑苏城内的东南方,占地面积既不会大到令人惊叹,也不至于小到让人轻视。
山庄内的仆从既不会多到令人觉得排场太大,也不会少到让人贫寒清苦。
每一处的亭台楼阁都是那么的静谧幽美,婉约秀丽,雅致中暗藏肃穆。
每一名仆从都是那么的毕恭毕敬,训练有素,知情识趣,既不会令客人感到被冷落,亦不会殷勤到近乎谄媚。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恰如其分,不偏不倚,这世间最难的事莫过与此,最可悲的事也莫过于此。
自从几个月前连二少出了趟远门,再回来之后便更改了住处。从僻静无人的犄角旮旯里搬到了临近连城璧所居院落的附近。
他并不在乎这些,住哪里不是住?哪怕住在马厮狗窝里,他也不会变一下脸色。
有求皆苦,无欲则刚。
何况即使他搬了个地方住,也不过是重新隔出了一个禁区。
夜里歇在院子里的还是他一个人,白日里前来打扫的侍从在干完活后便会急急忙忙的退下。有幸能与他说上两句话的依旧只有疑似患有被害妄想症,古里古怪的翠屏和王妈妈。
连城璧自然清楚这一老一少对他的仇视怨怼,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一心护主的仆从不仅不应该被谁所厌弃,甚至值得去鼓励嘉奖。
其实连城璧也不想像是软禁一样的关着连二少。奈何各种意义上他都不适合与旁人过于接近,以那些偶然间见了他一面便缠绵卧榻,相思成疾的小姐公子们为证。
为何有些人仅凭一面之缘便对素不相识的人情根深种,不惜糟践自己?
柳色青练完了剑,用丫鬟送上的温帕子擦了擦脸,询问道:“你家少庄主呢?”
丫鬟恭谨的回道:“奴婢不知。”
柳色青试探着道:“那我去找找?”
丫鬟的脸上挂着轻轻的笑意,恭谨的道:“公子请便。”
虽然未被限制过,恪守君子之道的柳色青却从未在无垢山庄之内随意转悠过。万一走到了不该去的地方那多尴尬?
但他的伤已经好了,借住的日子也够长了,是时候辞行了。不与主人家面对面的告辞总是不太好。
柳色青晃悠了不大一会,便见到了的连少庄主。他并没有急着上前打招呼,而是疑惑的看着他。
连城璧玉树临风的站在紧闭的朱红色木门前,似乎有些走神。他凝视着那扇门,眸光晦涩难明。
柳色青以不易察觉的目光打量了他一圈,诧异的瞪大了双眼。
连城璧显然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衣衫上带着潮气,发冠上坠着露珠。
他孤独的屹立在高墙之下,仿佛恒古至今未曾更改。
他在等待着什么?等一场美满的重逢还是等一场仓皇的离别?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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