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带的初夏,炎热中带着些许清凉,恰到好处的舒适惬意。
荒废的山神庙中传出断断续续的谈话声,和着蝉鸣声,消散在晚风里。
拴在庙外大树上的两匹骏马亲昵的挨挨蹭蹭着,原地踱着步子,偶尔还会打个响鼻。
连二少坐在火堆边,静静地听着风四娘和萧十一郎拌嘴。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沉默的,并不是生来便寡言少语,也不是刻意克制言行,只是不知道应该去说什么。
任何一个人,若是人生之中八成以上时间都是在寂静和黑暗中度过的,皆会逐渐丧失掉与人交流的能力。
黑暗笼罩着他过往的光阴,亦将遍布在他日后的岁月。宛如附骨之疽,终其一生难以摆脱。
风四娘被萧十一郎逗的一时横眉嗔怒,一时喜笑颜开,脸色变的比翻书还快。
当男人轻而易举便能挑动女人的情绪,岂不是证明他已然成为那个女人心中的至关重要的存在?
不够游刃有余的那个总会是输家。
显而易见,从那场命运的相遇开始,风四娘便已一败涂地。最可怕的是她竟然甘之如始。
连二少用憧憬中带着期许的目光盯着火堆,眼也不眨一下。
他看了一会,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满怀喜悦的,战战兢兢的去触碰召唤着他的橘黄色火苗。
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
他并不憎恶黑暗,他甚至会享受黑暗。但他喜爱所有会发光发热的东西。
向往光明,依恋温暖本就是大多数生物与生俱来的本能,完全不值一提。
连二少盯着伸入火中的手,听着油脂炙烤时的轻响,嗅着皮肉烧焦后味道,裂开嘴,心满意足的笑了起来。
人为什么要活着?当然是为了死。早也是死,晚也是死,不如趁早。
“什么味?”风四娘抽了抽鼻子,蓦地扭过头看向连二少。
“呀!”她惊叫了一声,风也似的扑到连二少身边,将他的手从火里拽了出来,声嘶力竭的大吼道:“你要笨死吗?烤个火还能烧到手。药呢?药在哪?”
风四娘风风火火的跑出了山神庙,冲到马车的车厢里一顿乱翻。
萧十一郎木着脸,打量着连二少脸上扭曲僵硬的笑容。
他的喉结滚动了两下,头皮阵阵发麻,强撑着平静的表情,低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连二少敛去笑意,慢条斯理的站起身,深深地作了个揖。
他抬眸看向萧十一郎,邀请道:“这位年轻的侠士,要与我一起自焚吗?”
萧十一郎瞠目结舌,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幸的人很容易就能察觉到他人的不幸,寂寞的人很容易就能感受到他人的寂寞。未曾崩坏的人却无法理解已经坏掉的人在想些什么。
萧十一郎目不转睛的看着连二少,试图看到那层精美壳子底下包裹着的污秽。
这世上有着各种各样的人,好的、坏的、高尚的、卑劣的、勇敢的、懦弱的、和睦相处的、离群索居的……其中还隐藏着一些怪物,美丽的怪物。
系统道:“宿主大人,卑下有事禀告。”
连二少道:“哦。”
系统道:“死亡与残废是两码事,请您务必保持遗体完整。”
连二少道:“好的,我记住了。”
系统道:“感谢您的慈悲。”
清理了伤口,上了药,连二少跟没事人似的躺在风四娘为他搭建的临时床铺上睡着了。
他蜷缩着身体,呼吸平缓。因为睡得安稳,双颊略微泛红。恬静的睡脸美到让人目眩神晕,浑身发软。婴儿般脆弱无依的睡姿令人心尖发颤,鼻子发酸,恨不得竭尽全力为他遮风挡雨。
萧十一郎生拉硬拽的扯着母性泛滥的风四娘走出了山神庙,没头没脑的道:“送他回去。”
风四娘甩开他握在自己手臂上的手,不解其意的问道:“怎么了?”
萧十一郎从来不是无的放矢的人,他会这么说一定有理由。无论任何时候风四娘都是愿意去听萧十一郎解释的。哪怕所有人都不信任萧十一郎,她也不会怀疑他半分。
萧十一郎哽了一会,整理了一下思绪,道:“他两条手腕上戴着的镯子。”
风四娘静静地凝视着他。并没有试图去打断他,心平气和的等他继续说下去。
萧十一郎道:“中空的,里面盘着线。”
风四娘越听越糊涂,迷茫的瞪大双眼。
萧十一郎认真的道:“他若是要杀你,不费吹灰之力。”清醒一点吧,人家根本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小可怜。
风四娘粲然一笑,道:“我知道了,所以呢?”
萧十一郎无奈的瞟了风四娘一眼,吊儿郎当的耸了耸肩,道:“没了。”
女人一旦固执起来,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该说的都说了,别的他也管不着。
夜已深,万籁俱寂。
风四娘裹着衣服,坐在连二少身边垂眸看他。她的眸光温和,嘴角挂着浅浅地笑意。
男人的想法总是格外简单,顾头不顾尾。
殊不知没有人生来便无懈可击,幼年时每个人都是脆弱无能的。而大多数痛苦的开端通常都来自那些无力抵抗他人暴行的时期。
她从来就不笨,自然看得出来连二少一心寻求自我毁灭。但她不能去拆穿他,装傻一向是女人最好的伪装。
不是所有伤痕都应该暴露在阳光之下,尤其是那些过于沉痛的隐疾。
细雨绵绵,洗涤尘世。
老旧的酒肆里,风四娘哄着连二少又喝了一碗酒,看着他丝毫未变的脸色,拍着桌子大笑道:“十一郎,你看看人家,从未喝过酒,酒量却这么好。这叫什么?天赋异禀。”
萧十一郎把重新倒满了酒的粗瓷碗推到她的面前,轻笑道:“就你话多。”
风四娘剜了他一眼,看向连二少,问道:“我话多吗?”
连二少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不多,刚刚好。”
“乖孩子。”风四娘志得意满笑了起来,挑衅的瞪了萧十一郎一眼。
马蹄声缓缓传来,由远至近,伴随着整齐的脚步声以及清脆的风铃声。
精致华美的马车停驻在酒肆门口,两名衣着一致,相貌也如出一辙的侍从恭谨的掀开了车帘,一个容貌俏丽的丫鬟撑着油纸伞,站在马车边,眼巴巴的看着车厢。
她并没有试图伸手去搀扶,少庄主素来不喜旁人近身。
连二少垂眸看向摆在桌上的粗瓷碗,仿佛要在上面盯出一朵花来。
风四娘侧过脸,望向酒肆门口,一名尚未及冠的锦衣少年缓步走了进来。她的瞳仁微微放大,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无论她事先如何诽谤过对方,当看到真人的时候却只剩下赞叹。赞叹中隐隐还带着点不服气。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生来便得了老天爷的青眼,将旁人全都衬成了路边的石头,脚底的污泥。
她愤愤不平的看向萧十一郎,不知为何又平息了不满。
萧十一郎也抬眸看了过去。他并不认得连城璧,也从未见过连城璧,可是他知道,现在从外面走进来的这个人就是连城璧。因为他从未见过任何人的态度如此文雅,在文雅中却又带着种令人觉得高不可攀的清华之气。
看连二少的容貌便可得知连城璧长得不会差,他也的确是世所罕见的美男子。但无论谁看到他,首先注意到的都不会是他的脸,而是他的气度。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连城璧的脸上挂着温文尔雅的浅笑,彬彬有礼的行礼道:“有劳二位侠士照料舍弟。”
“噗。”风四娘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一脉相承的虚情假意,风度翩翩,当真可笑至极。
要这么隐忍压抑的活一辈子,还不如死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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