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
天空被浅薄的云层覆盖,月光与星子都暗淡不明,整条荒草遍生的大道上,不阴不阳的嚎风将地面上的深草吹得一片倒伏。
一袭白衣背着一个硕大的沉重的人影,仿佛背着一座大山,步履却轻盈如鹿。
那袭白衣行至草莽渐稀,忽听得连串纷乱的脚步踏来,连忙向一侧田埂下跃下,将那沉重的人影覆盖在自己身上,掩住了白晃晃的长衫。
一行金甲营兵从大路上匆匆跑过,发出了几声咒骂,兵分两路,一队向前,一对向岔路而去。白衣沉寂许久,目光透过身上那一动不动的身体向上看去,透过浓厚的云层,依稀看到了几枚暗淡的星子。
目上两道羽玉眉尖蹙起,低微不可闻之声喷洒在笼罩其的铁甲胸膛上。
“天囚。”
一滴血水从肩头落下,白衣拉回心神,看了一眼已是一片猩红的肩头,将背上之人再度架起,借风跃上土路。
莫白风自昏糊中清明起来,便感到了肩上的沉重。背后一片湿热。他低了低头,看到一袭异常陌生又异常熟悉的白袍。说熟悉,和他梦里所着之黑袍形制相同,双宫绣里子,衣角腰间缀雪白穗子,袍角绣有曼陀罗。连满身环佩都丝毫不差。说陌生,它是白的,且大半边染了在夜色下变得漆黑的血。
莫白风仿佛雾里看花,看着自己步履轻盈地向前奔行,满身环佩竟然无一敲击作响。
土路的尽头渐渐出现了一个村庄。黑漆漆的村庄,仿佛是个死村。
莫白风四面扫了一眼,在地上看到了一串脚印。
他顿了一顿,加快了步伐,耳畔却听到了愈见大振的奔行声。
莫白风忙加快了步伐,向那村落奔去,未闻人声,已先听到了一声猫呲。
他抬起了头,只见村口立着一块大石,一只乌皮发亮的猫就站在那石头上,一双绿油油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他。
莫白风皱了皱一双羽玉眉,伸手咬开了自己的指尖,递到那黑猫面前,低声道:“告罪。”
黑猫低头嗅了嗅,舌尖一卷,将那滴精血舐去,随后蹲在了石上,黑色的长尾来回甩摆。莫白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行黑漆漆的精兵向他追来,显然是发现了他的踪迹。莫白风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向前一步迈入村口,随后侧过了身。
只见那列精兵仿佛未曾见到这村落一般,向一侧的小道拔腿追去,竟仿佛未曾觉察丝毫异状。
见那列金甲营兵消失,他匆匆向村深入。
方才漆黑的村落,仿佛蓦地亮起三四户灯火,隐约从哪里传来几声狗叫。他步伐不停,径自走到最深处的那一间,扣了扣门。
先七下,再四下。
七政四余。莫白风混沌的脑海里,不知怎的,就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门板被从内侧搬开一爿,一个举着油灯的老人站在里面,看了看外头,两道鹤眉皱了起来。
“冲煞,不收。”
莫白风听自己道:“紫木为囚,性善。不落四刑宫。”莫白风隐约觉得自己听懂了,又仿佛没有听懂。只确定语有急切与央求之意。
那老者沉沉看了他许久,才又挪一爿门板,将人让进去。
莫白风抬腿入内,门槛颇高,入了门板先是一个大柴房,柴房里养了条黄狗,黄狗照面就冲莫白风狂吠起来。等人到了近前,它又疑惑地呜叫两声,嗅了嗅莫白风的袍角。老人用脚轻轻踢了踢它的前腿,它就坐下,只顾呜叫。
莫白风入了大堂,四面看了看,正欲将人放下,那老者道:“避五鬼之位。”
莫白风点头,将人轻轻放下,放下才觉满头是汗。他掏出一块绢帕擦了擦被盔甲盖了半面的脸,将血污除去,才突然转身,向着老者跪了下去。
那老者坐在一张藤椅上,手里摇着一个蒲扇,沉吟不语。
莫白风道:“愿以命数替偿。”
老者鹤眉耸动,一双枯瘦的手拢着胡须,只是不语。
许久,老者道:“命格如何?”
“寅午戌人亥之对宫,四柱得当,当善。”
“劫杀对宫,可是亡神入命,天乙同现?”
“非也,为喜。”
老者皱起了眉来。
“然则吾命混沌,亲涉庙堂则为主天暗,足人事则天雄地雌,是以——”莫白风的喉头有些发哽,略略有些难以继续,他道,“其星今暗淡欲灭,若不替命,恐……”
莫白风说着眼里毫无预兆地落下了一颗硕大的泪珠来。“意同生共死,唯有此子。”
老者缓慢道:“罢,若执意为此,今唯有一计。”
莫白风低低磕下了头去,将额头磕出一片乌青。
“弃尔等此世命数,裂魂割盘,若投阳刃月煞,亦无避灾祸。皇皇汲汲,莫相逢遇,缺魂去魄,不入轮回,亦可乎?”
“逃得天盘,匿于晦星,避小人于此间,还其本星,唯吾之所求。”
许久,那老者才道:“善。”
接着那老者起身,莫白风随即将腰间所佩一枚玉珏双手奉上,交给老者。老者叹息了一声,道:“需黄道四象,七宿之命。”
莫白风面不改色,极为淡漠地道:“俟吾魂归天命,自有二十八宿之子陪葬。”
那老者看了看他,又是一声叹息。他指了指那毫无声息的人,莫白风便走上前去,将其身披盔甲除下,摘落头甲。他的手轻轻抚了抚那人强壮的胸膛,另一只手掌与其五指相扣。
接着便见老者取来了一个豁口的瓷碗,瓷碗里躺着那块玉。
莫白风从腰间抽出一把鎏金小弯刀,咬了咬牙,一刀刺入了那人的心脏。血像是有引子一般淌出来,渐渐落入了瓷碗……
-
“哈——!”莫白风猛地睁大眼睛清醒过来,身体弹起的时候狠狠撞上了什么,接着便是两声交叠的痛呼。
“哎哟!”莫白风捂着侧面额头,虞雨捂着自己的下巴,两人一阵龇牙咧嘴。
“你他妈故意的吧!”虞雨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痛苦万分,眼泪都要下来。
莫白风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仿佛神魂都还没归位,听到虞雨的话他就条件反射地说:“谁故意的?”
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在哪儿了。
新闻发布会已经到了尾声,大量的记者正在撤席,莫白风醒得恰是时候。
他回头看了看虞雨,有几分心虚地说:“我睡了多久了?”
“你看看你的表啊,睡着睡着就倒我肩上了,趴着趴着就躺我腿上了,有你这样的吗?”虞雨还有点儿愤愤不平,说话的时候都因为嘴里带伤而有点含糊。
莫白风只好扯开话题说:“我做了个梦。”
“就这样你都能做梦。”虞雨一边抱怨了一句,一边起身说:“该走了,再不走我们得被老赵扣下来清场。”
莫白风看虞雨还在不住跺脚揉肩,自觉理亏,摸了摸鼻子“哦”了一声,就被虞雨抓着手拉了起来。虞雨抓他的手在他站起来之后改为十指相扣,让莫白风突然之间楞了一下。他的目光有些放空,思维开始回忆那个古怪的梦境……
虞雨觉得有些古怪,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莫白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俩牵着的手,仿佛魂魄出窍了一般。他皱着眉喊了一句“小白”,另一只手还没碰到他,就见到莫白风猛地向后一仰,一脸惊恐地看着他,好像看见了一个厉鬼。
“怎么了?”虞雨有点儿茫然。
“你……不是……我……”莫白风瞪了虞雨好半天,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终于将自己狂跳的心脏放回原位。梦里没有意识到,但他现在却赫然发现,梦里那个没有意识的男人,赫然是虞雨——准确来说应该是秦城——的脸!
那么,那个一刀捅进他心脏的人……
莫白风睁大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不敢置信的事,接着他的记忆力开始扩散开来,仿佛想起了一个点就想起了很多事。那条土路,那个破旧的村庄,那只黑猫……
虞雨靠近莫白风,按着他的肩膀说:“到底怎么了?”
莫白风一脸见鬼地看着他:“我又梦到星司了,这一次他妈居然不是——”莫白风的话戛然而止。
“不是什么?”
“……没什么。”莫白风及时住口。
虞雨连问了两边都没逼他说出什么来,只好把人拉扯着带出了会场。
虞雨研究了好一会儿莫白风的脸色,最终放弃探寻,心想大约是他说的那个故事,把莫白风给吓坏了。
回程时莫白风问虞雨:“这个报告就算是完了?”
“这阶段的事儿完了,还有下阶段的呢。现在就是昭告社会我们挖了墓,挖出了点什么,后面就是内行的研究了。”
莫白风“哦”了一声,有些神不思属。
还有几天就要考试,莫白风没有再跟着虞雨东奔西跑,乖乖在家里备考。考试的当天虞雨送他去学校,莫白风踩着铃进考场,也没注意到王一泓在哪个考场。
连续三天的考试完毕之后,莫白风回到寝室准备整理东西带回虞雨的房子,好让书籍不蒙尘,然而他一走进寝室,兜头就被洒了一脸的糯米,接着一盆腥气的血浇了下来。
莫白风骂了几句粗口,用手把眼皮上的血水刮开,只见王一泓站在那儿,虎视眈眈而又戒备地看着他,低吼着:“滚出去!”
莫白风目瞪口呆,暗骂了一声,王一泓这是把他当鬼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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