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中一周六天,除了周日,统一都是全寄宿制。
逢着下午放学,五点多快六点的光景,男生宿舍一贯吵得没边。
有穿着大裤衩在各个寝室间穿梭打闹的、趁着空闲在阳台上边洗衣服边背书的,自然也有在宿舍门口摆了小板凳凑一桌吃饭侃大山的、在公厕里三三两两聚着吸烟的……
这群正值青春期的少年,总有让人穷尽想象力的各色方式来打发时间。
“池、池哥,那个——”
这声小心翼翼的招呼从宿舍门外传来时,池戬正用毛巾随意擦拭着满头湿濡的短发。
闻声抬眼,便瞧见个眼生的四眼仔满脸怯意地盯着自己,眼神不自在地左右移转。
“宿管说有电话找你,”瘦弱的四眼仔声如蚊蝇,“让你有、有时间下楼接个电话。”
“谁打来的?”
池戬背过身,随手从上铺拽下一件黑衬衫,伸手时,肩胛下两片极薄的蝴蝶骨在皮肤下清晰可见,等到一边理顺衣服下摆一边转回这头,四眼仔盯着他那近乎标准的人鱼线,复又看呆了眼,露出崇敬又羡慕的表情。
“……”
他倒是看够了。
被直接当成人体模特行注目礼的池戬却不免眉心微蹙,也懒得再追问这木头人细节,侧身同他擦肩而过,便出门下楼。
“池哥!老四去给你打饭了,等会儿给你送603哈。”
“池哥干嘛去啊,今晚翘不翘晚自习?隔壁有校庆晚会,那个校花绝了,我看照片,穿抹胸裙——”
“滚你/妈的,上次那女的跑学校来非说老大暗恋她你忘了,晦气不你,赶紧闭嘴。”
逢他走过,总少不了此起彼伏的招呼声,吵吵嚷嚷响成一片。
换了普通的学校大抵还好,男生之间的称兄道弟多类似点玩笑话,但在七中这样看拳头说话的稀巴烂学校,一句“老大”,背后说一不二的意味就相当显而易见了。
“接个电话。”
池戬言简意赅地应了一声。
走出几步,复又侧头,随手点了个打头在宿舍门口坐着的小弟,从校裤兜里掏了张皱巴巴的纸币,一攥,一扔,“晚上我约了人,晚自习翘了,阿超,钱给你,明天早饭。”
多余的话他不说,一群人对对眼神,也就不再问。
耗了好半天,池戬才终于下到一楼。
宿管钱叔一向对他有点犯怵,只小心指了指那窗格间放着的座机,便埋头躲回房间里去吃饭。
他一边轻捏眉心,一边拎起放在一旁老久的话筒,贴近耳边。
“喂?”
能给他打电话的,不是赵玉兰就是那帮无聊的人。
听得多了,自然一接起便掺上点不耐烦的语气,
那头却默然片刻。
又是许久,方才听得一个耳熟的、却也陌生的,软糯清冷的声音响起,轻轻喊他的名字:“喂,池戬,我……”
他没答话,后文也没怎么听清。
只下意识地抬头,瞄了眼宿管房间里、挂在墙壁上格外显眼的电子钟。
它标示着时间。
【2011年5月20日,17:21分。】
池戬眸色微沉。
听得耳边又静了,像是在等着自己的答复,这才低垂眼睫,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梁然吗?有什么事。”
电话线牵起相隔错乱时空的两头。
“我……”
在2013年的同一天,同一时刻。
梁然紧握手机,喉口有些发涩,面对明显能听得出来的、对面话音的疏离,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
“哦、我,也没什么事,”连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囫囵借口也说得结结巴巴,“想说问问你有没有时间,呃……我如果有时间,就去七中,再请你吃饭。”
一旁的程家旭抱着手臂看她的窘态万千,倒还满面兴致正浓的似笑非笑。
她没空理睬他。
对面沉默了片刻,她的心情也跟着悬着。
末了,电话那头,池戬嗓音沉沉,回了她一句:“快学考了,应该没时间,没别的事,我先挂了。”
“学考?不是,我那个……”
话音戛然而止。
梁然听着耳边的“嘟嘟”声。
不知道是先懵池戬的态度,还是懵对面诡异的时间。
学考是高二的事没错。
问题是,自己昨天见池戬,对方还是比自己小五个月的16岁,怎么今天就……
或许是她难得没控制住的表情泄露半点惶然。
“对面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程家旭一眼看出她神色诧异,相当“友善”的出声询问完,又话有所指地解释了几句:“如果是时间流动不对等,我们试……啊,听说国外有人研究过,可能只是那边自动跳过了大部分无关时间,时间线直接过渡到了命运契机点而已。”
梁然问他:“什么意思?”
“比如你现在跟我聊的话,每一句,都有可能改变你的世界认知,这就是命运契机——”程家旭冲她笑,“至于你上学,放学,每天走的一模一样的路,过的一模一样的生活,那只是消耗人体发育时间的必经之路,无关人生结局,也就是‘无关时间’。”
说话间,男人指了指她恢复正常的手机。
“所以说,使用什么介质都无所谓,关键的是,你必须在对面的那个时间打出这个电话,那是他人生中关键的一天。”
梁然被他指点的心乱得很,飞快把手机收回兜里,低声咕哝:“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过来只是为了问清楚……”
她话音一顿。
眼角余光,乍而瞥见一旁低矮茶几上,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水一旁,男人纤细手指不知何时,轻轻抵住一枚眼熟的银色耳扣,向她推了半寸。
发出“刺啦”细响。
“据我所知,”程家旭话音带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梁同学,2011年5月20号那天,是池戬第一次留下案底的日子,打架斗殴,导致一人脑震荡,一人腿部粉碎性骨折,在此之前,他虽然是七中的老大,但从来没有过‘主动出击’的时候。所以这次事件,我记得网上有很多公众号,都说是他‘第一次公开表露暴力倾向’的标志,你不好奇吗?”
梁然死死盯着那个银色的耳扣。
“不知道你有没有留意过新闻,但是昨天,听我刑侦科的同事说,被判死刑立即执行的池戬已经伏法,当时你还人事不省呢。”
梁然一愣。
揉揉眼睛,却也止不住眼前因这句话……或是其他某些契机,而平白生出的晕眩感和数据似的拉扯波动。
——这个时空的池戬已经不在了。
那个雨夜里救下自己、束手就擒的少年,她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所有的疑惑,他就已经先一步离开了这个苦痛的人世。
是解脱吗?
又或者,是带着永远无处诉说的宿命,对这世界冷冷闭上眼。
“他……”
程家旭眼见一切,面上犹自带笑。
“别急着难过,这里的池戬死了,电话那头的池戬还活着,”他接过话茬,“你问过我,‘医生,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你就不好奇,命运给你亮出的这个节点里,你究竟能改变什么吗?”
他说着,复又把那银色耳扣攥起,递到她手中——梁然没有避开。
=
分明只是轻轻一触便脱手。
晕眩却霎时侵袭,令她不受控制地重重栽倒。
用尽最后的力气,她只是挣扎着抱紧自己的书包,继而抬头,满头大汗,一字一顿:“别想着利用我,我不会做多余的事,一定,我只是想——”
只是想,在命运到来之前,尽力把这个人从审判的枪口前推开而已。
可话音未及落下。
那耳扣倏而发出一阵“滋滋滋”的刺耳响动,霎时间,梁然只觉全身上下五脏六腑都被拉扯着,眼前的空间仿佛被利刃劈开一个黑落落的刀口,撕裂,扩充,继而将自己猛地环绕吸纳——
书包不见了。
而梁然两眼紧闭,晕倒在地。
“……”
程家旭笑了笑。
并没什么诧异反应,他甚至半蹲下身,颇绅士地将女孩拦腰抱起,放到一旁柔软沙发上,任她安睡。
复又把掉落在地的耳扣拾起,随手揣进兜里,扭头走到对面“瑞士之声”音响旁,切换音乐,转而播放起一首《天鹅湖》。
嘴上哼着轻快的小调,他转回沙发边,有一下没一下拨动着女孩薄薄额发,低声细语,“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不是我催着你走,你会主动跑回去的……”
正笑着,耳边倏而一震。
程家旭拨开耳边鬓发,摁下无线耳机接听键。
【喂?是,这里是K。】
【7号观测体陷入深度时空休眠状态,请对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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