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权相

    新的皇帝在京城外鲜血未干的时候登基了。

    原本等着一旦顾源泽登上皇位,就立刻以征伐“逆贼”之名进军,借机争夺皇位的诸侯们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错愕万分。不管新皇的年纪多小,他都姓“吕”,都流着皇家嫡系的血脉,登基的理由和过程无可挑剔。

    而且诡异地,新皇的诞生得到了宗祠及京城诸位公卿的认可。

    他们面对这位年幼的帝王保持沉默,在祭天的仪式上对着穿着龙袍的小皇帝毕恭毕敬地叩首跪拜。

    诸侯们失去了进攻的借口,而天子下令,感念诸公兴兵抵御外敌的野心,但如今苍骑兵已除,逆臣顾源泽已死,诸公可各自归国为先帝服丧。

    ——新皇不过才三岁,话都说不清楚,怎么可能下达这样的旨令?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下达圣旨的,其实是那位清瘦而冷酷的丞相。

    不管怎么样,一个姓吕的皇帝坐在皇座上,总是勉强能够让天下人——特别是那些令诸侯也不得不头疼的大儒们——接受。

    首先撤回的是召国的军队,苍骑兵是从召国的官道上经过的,召国公清楚他们的强大。但是那么强大的苍骑兵与狼骑一起竟然覆灭在了京城的城墙外,这让召国公不得不心生警惕,最终将即将逼近北岭的军队撤回了。

    最强大的召国撤回了,其余的诸侯国也不再迟疑,各自退兵。

    北辰由此迎来了它最年轻的皇帝与最声名狼藉的丞相。

    然而,在天子死去,四海震动的那一夜,主导了这场北辰末年惊世之变的人其实没有像人们猜测的一样,站在辉煌的皇宫大殿,环视至高权柄。

    他在自己的府邸中。

    苏府依旧是冷冷清清,老管事迎接丞相车架的时候,也还是像以往一样平静。庭院中的京山太平梅花开了一些,狩时一像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静室里,坐在雕花隔窗前,慢慢地倒着苦涩的“冰春”,沉默地望着院中开了的太平梅花。

    狩时一看着庭院。

    晋西衍隐没在黑暗中凝望他。

    晋西衍想起了第一次正式见到苏谨安的场景。

    ……………………………………

    那是晋西衍刚刚成为苏谨安门客的时候。

    月光透过半掩的白沙糊纸落在苏谨安随意披着的黑氅之上。他席边的红漆酒案上青玉酒瓶已经半空,最后一杯“烧冰”倾于他持着的酒盏里,握着酒盏的手腕骨伶仃。苏谨安垂着眼望着盏中的清酒,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问,为什么不松开刀。

    晋西衍没想到苏谨安会问这个,愣了一下。在被召国公子踩在泥泞里的时候,他始终握着刀,但是他想不到像苏谨安会注意到这个。片刻之后,他才低声地开口:“像我们这样的人……只有握着刀才能活下去。”

    刀是我们的命,如果不想死,那就好好握着,牙碎了骨头断了也得握着。

    ——这是晋西衍的师父告诉他的。

    在他握刀的第一天,那个城里没人看得起的酒鬼老头坐在石头上,提着酒坛,淡淡地说,像他们这样身无世禄,命若朝露的卑贱之人,本来活着无依无靠,只有手中的刀能保护自己,只有手中的刀是属于自己的力量,握住了刀才有那么一丝希望去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东西。

    虽然晋西衍并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他的,但是那句话到底是一直被他记在了心底。

    回答了之后,晋西衍有些不安。

    他不知道苏谨安会怎么看待他的回答。

    其实晋西衍很少与人交谈,向来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的,但是苏谨安……苏谨安不是那些可以不在意的人。

    晋西衍清晰地记得自己被召国公子踩在泥泞里,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多可笑啊,他练了那么久的刀还没有挥出来,他心里那么多的不甘还没来得及实现,他就要死了。

    死在卑鄙无耻的手段之下,死在一群身着锦袍的酒肉之徒手中。

    命若朝露的人,就该无声无息地逝去吗?

    他不知道,只能死死地握着刀,就像握着稻草。

    马车碾压石路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晋西衍趴在地上看不到是什么车自远处而来,不过什么车都和他没关系,在这世家云集的京都,谁会在意一个一身落魄的狼狈之徒?

    车轮碾压的声音在经过身边的时侯停了。

    “离国的公子这么大的威风吗?”

    一道声音从马车上传了出来,就像在随意地问话,没有什么喜怒,带着种……高而远的冷。

    然而就是这么一句话,原本正在殴打的人齐齐住了手,气势嚣张的召国公子面色难看地敛袖,带着显而易见的忌惮开口:“丞相说笑了。”

    召国公子那伙人走了,晋西衍费力地抬起头,想要去看那位传言中权倾朝野的苏丞相。

    一辆被十数侍卫簇拥着的马车停在面前,马车盖着黑色的重锦,重锦上用金线绣着繁美的花纹。车帘半卷,晋西衍看不清车帘内端坐的人到底什么样,只看到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手上戴着一枚象征苏家家主身份的玉扳指。

    那是北辰的丞相,苏瑾安。

    尽管看不清苏瑾安的脸,但晋西衍能够感受到对方似乎是在看自己。

    “带上吧。”

    对方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说了一句,于是马车重新向前行驶,两名侍从过来拉起了他。

    漂泊在京都这么久,像条野狗一样流浪,但野狗忽然有了一个安身之所。

    他成了苏瑾安的门客。

    “这样啊。”

    等了片刻,晋西衍听道苏谨安凝望着杯中的清酒,叹息般地道。苏谨安不再说话了,沉默地饮酒,晋西衍知道自己该退下了。

    走的时候,晋西衍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坐在窗边的苏瑾安。

    苏谨安垂着眼,月光渡在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凄冷的色调。拥有着那么大的权势,召国的公子在他面前也得小心翼翼,可是他看上去那么孤独,独自一人的时候就只像是个失去所有亲人的脆弱青年。

    晋西衍低下头,耳边回响着对方的那声叹息。

    叹息就如曾经的边陲小城里,他背着刀走在城外,看到初冬的第一片雪轻飘飘地旋转落到了湖面。

    ………………………………

    “为什么想杀吕景辰和顾源泽?”

    狩时一侧过头,看向静室中的昏暗低声问道。

    ——在城头,晋西衍对着顾源泽射/出那三箭的时候,狩时一察觉到了他隐藏在心中,对顾源泽和吕景辰强烈到极点的杀意。

    “因为他们想抢走我的东西。”

    片刻寂静后,年轻的男子从昏暗中走出,半跪在狩时一面前。

    晋西衍觉得自己有的东西其实不多,很少那么一点。家国大义,对他来说其实很遥远。吕景辰和顾源泽之间的交战会不会影响整个北辰都跟他没关系。

    晋西衍清楚自己不像老师,属于他的东西没有那么高贵。

    孤独饮着苦酒的大人就是他很拥有的很少的那一点东西的全部。只是……他有的东西已经这么少了,谁想要来抢走,他就杀了谁。

    苏谨安是他的一切,而他们曾经就夺走过他的全部。

    “他们想抢我的东西。”

    在青年问为什么杀了吕景辰的时候,总是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的晋西衍走出来了,他平静地望着坐在窗边的青年,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

    晋西衍垂着头,摘下腰间等同生命的刀放进了青年的手里。

    ——刀是他们这种人的命,但是他的刀是为了大人而握的。

    狩时一垂着眼,看着总是沉默无声无息的年轻男子握着他的手,让他握住带着点儿余热的刀柄。

    “您。“

    晋西衍抬头,轻声说。

    刀柄上的微余之热忽如赤火。

    狩时一垂着眼,与他对视了片刻,最终侧过头去。晋西衍仰着头望他,他头靠在木格之上,月光蒙蒙地勾勒出他面庞清冷的线条。

    “真傻。”

    他叹息般地开口。

    狩时一不再看晋西衍,却任由他握住手。晋西衍半跪在他身旁,那声叹息落入他耳中,宛若边城初冬的第一片雪,飘旋而落。

    很慢地,晋西衍低下头去亲吻他总是独自持酒盏的手。

    狩时一沉默着,没有抽回手。

    黑色的大氅半展半叠,重丝锦衣上的金丝刺绣灼然生辉,那哀惋生命易逝的韶华之花在阴影中泛着流离的光彩。

    庭院之中的京山梅花于月光中疏影相交。

    …………………………

    骄者逐败,盛者垂亡。

    当初一统天下,威震四方的北辰王朝已经迎来了它的尾声,暗流与地火潜行在王朝的旗帜之下。天子与将军的血奏响了哀歌的序曲,命若朝露的时代在不远的将来就要降临。

    肃杀的西风带来北原的寒气,城池之外,天冬的寒雪落在血泊之上。

    然而,在这北辰末年的狂澜之夜,静室里,有个两人相拥。

    一把刀与另一把刀的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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