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王的苍骑兵北下,北辰的皇帝御驾亲征,这件事牵动的不止是北辰诸侯的心弦,还包括了其他的人。
在行进的宽大马车上,楚卫与他的老师相对而坐。
在苏谨安“千鹤阁”一宴之后,这名百越诸部落的祭祀敏锐地感觉到了笼罩在京城上空危险的阴云,早早地辞行急返南方。在苍骑兵横穿召国的时候,他们的车马也已经快到百越的地界了。
“老师认为这场战争的结果会怎么样?”
楚卫展开信鸽带来的飞书,看了一遍,问。
“吕景辰是个有决心的人,面对汗王的铁骑敢做出亲征的决定不是一般的皇帝能够做到的。只是,和当初的北辰高祖比起来,还是逊色了,面对苍骑兵或许他能够凭借一些计谋支撑一会儿,但是战败却是早晚的事情。”
楚卫的老师,陈隐士睁开了眼。
楚卫抚掌笑道:“老师的智慧果然教人心服口服。”
他将飞书递给陈隐士。
正如陈隐士所推测的一样,吕景辰并非一位真正昏庸无能的皇帝,尽管诸侯国的联军没全部赶至,吕景辰仍然凭借着以北河军团为主力的军队取得了几次胜利,短暂地阻止了苍骑兵的步伐。
但是无济于事。
苍骑兵是草原上的饿狼,是迅疾形如鬼魅的军队。在发现吕景辰凭借着北岭的地势来进行防御之后,他们绕了半个圈子,于夜色中疾行冲击联军的侧后,如同尖刀插进敌人的心脏一般。昏暗的夜色,鬼魅一样的突袭,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是生在马背上的武士,更别是草原精锐的苍骑兵。
血火与哀嚎中,联军溃败,哪怕是由吕景辰本人亲自率领的北河军团也差点被冲散。
楚卫接到飞书的时候,吕景辰在北河军团的拼死保护下,朝着京都的方向撤去。
北辰高祖认为“天子当扼守要害,镇守八方”,故而北辰的城墙被修建得极为高大坚固,宛若一座军事要塞。吕景辰的意图大概是打算撤回京都固守。
但是……
“狼骑应该也快抵达了吧?”楚卫望着北辰京都的方向,眯起了眼,“苍骑兵虽然击败了吕景辰,但是应该也处于疲惫的状态,狼骑在这个时候赶到的话,是打算击退苍骑兵还是打算弑君呢?”
这是句疑问句,可是楚卫的神色却分明是笃定的。
“顾源泽当了皇帝,北辰怕是要乱了。召国,楚国,梁国……这些大的诸侯的军队也在路上。一旦顾源泽登上皇位,这些‘赶不及救君’的诸侯国就会来得及讨伐这位谋逆之臣了。”陈隐士也在透过车窗望着北方,“乱世就要到来了啊,吕氏的天下就要成为过去了,有能力的人都对那个位置虎视眈眈。”
“虽然这对百越是件好事,但是我总觉得还会发生一些什么。”
楚卫沉思着,摇了摇头。
陈隐士看着自己这位机敏过人的弟子,微微露出疑惑的神色。
“不会那么简单,我能够感觉到。”
楚卫轻声说。
他的眼前缓缓浮现出千鹤阁的那一夜。
宾客与舞女皆散去了,烛火燃在空寂繁华的阁内,摇曳的光影中,高席首位上穿着黑袍的青年独自慢慢地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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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高耸巍峨的城墙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疲惫万分的北河军团士兵发出溺水者得到救命稻草般的高呼。
天子之师驶出城门的时候,有多威严,此时溃败逃回的北河军团就有多么狼狈。
城墙上披着铠甲持着弓箭的士兵们神情肃穆,率先抵达到护城河前的骑兵挥动着军旗高声呼喊着,让守军速速打开城门,迎接天子,抵御草原的苍骑兵。
骑兵连连呼喊了两遍,城墙上一片沉寂。
高悬起来的吊桥并没有放下,城门始终紧闭。
骑兵们感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他们不再高呼。仅剩一小半的北河军团护卫着吕景辰远远地赶来。苍骑兵夜行的那天晚上,北河军团就损失了将近四分之一的人,突围出来一路且战且退,等到抵达京都城墙前的时候,北河军团已经连原先一半的人数都没有了。
背后,苍骑兵阴风一样急速逼近。
这是吕景辰第一次自己直面汗王的苍骑兵,前世抵挡这支可怕军队的是顾源泽的狼骑。只有亲身面对苍骑兵的人才知道它的可怕。
在乱军之夜,吕景辰记起了当初苏谨安的父亲闻西北边境被攻破时,涕泣题于院墙的古诗,说,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当时整个京城,没有人在意他的话。
然而不过短短数年,苏父令悲痛万分的场景便真的上演了。
紧闭的城门阻住了退路。
残军分开,吕景辰纵骑而出,扬鞭直指城墙上的守军,厉声怒喝:“你们这是想要谋反吗?”
就这个时候,沉重的鼓声低雷一般地响起。
一群人面色惨白地出现在了城墙上,正是京中的公卿望族。只是他们个个着弁絰——那分明是天子驾崩时的礼数。吕景辰面色顿时沉下来了。
鼓声中,公卿们分开,一个人缓缓地走上了城楼。
混杂着血腥气的长风卷动着他的黑袍,黑袍上金线绣出的韶华其色灼灼。狩时一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平静地看着被阻城下的天子之师。他提着一小坛酒,在这种让无数人心中生寒的时候。
一坛普通的“冰春”。
他在苍骑兵逼近的时候将天子拒之城外,他做了这么惊人的事情,可狩时一自己想的却是一些小事。
当初,苏父被处刑的那天。
苏谨安的长兄握着剑死去,文弱的少年愣愣地立在刑场上。监刑的官员按照惯例问苏父有什么心愿。苏父望着自己的小儿子,什么都没说,只要一杯酒。
苏谨安想去买酒,可是他买不起酒,他身上什么都没有,也没有酒家敢把酒卖给他。
最后,是一位老叟颤抖着手,给了他一坛“冰春”。
曾任太傅,官自三公,望族苏家的家主,临死前,就喝着这么苦涩的酒。
于是,从那个时候起,北辰的丞相自己独自于静室饮酒的时候,饮的从来不是什么美酒,而是入口极为苦涩的“冰春”。
狩时一想着,他打开了酒坛。
…………………………………
吕景辰仰着头,看着城楼上,苏谨安缓缓地倾酒,临风而祭。
“帝帅军亲征,为国身陨,哀哉!天震地骇,崩山陨霜。吁嗟!万国悲伤……”
清酒自高而落,苏谨安念着词意悲切的祭文,可声音却不带一丝哀切,平静而冰冷,而他所祭的北辰皇帝更是好端端地勒马立于城门之下。
“……悲夫!永弃万国,云往雨绝。民哭如此,惽懵哽咽……”
吕景辰听着苏谨安迎风念着给他的祭文,忽然明白了,出征的那一天,苏谨安登上城墙时看的是什么。
他在看北辰的天子走上一条由他划定的死路。
莫名地,吕景辰想要放声大笑。
吕景辰一直以来都很清楚,苏谨安不是效忠于他,而是效忠于北辰的天下。这样一来,苏谨安想杀他就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了。一个自毁长城,逼重将造反的皇帝,能够给北辰带来的,不是安宁,而是混乱。
可笑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身为一国之君,竟然会有被视为危害国家根源之一的时候!
战马嘶鸣,苍骑兵在滚滚烟尘中杀到了。
吕景辰一勒缰绳,不再去看紧闭的城门,他朝着苍骑兵冲取,长剑下劈:
“杀!”
他嘶吼着,保持着身为帝王最后的尊严,率领已经明白城门不会开启的士兵迎上苍骑兵。
这是北辰有史以来最为诡异的一幕。
至高无上北宸象征的君王率领着疲惫的士兵在高高的京城之外拼死厮杀,而本该为保护君王流血牺牲的诸位公卿站在城墙上,分立在丞相苏谨安左右,静默地看着血腥的战场。而北辰的丞相在厮杀声中缓缓念着哀悼君王的祭文。
战局毫无悬念,保护吕景辰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
倒最后,吕景辰自己深陷重围,一身鲜血。一把弯刀捅进了他的胸口。在临死前,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模糊看到城楼上,那道身影依旧笔直。
苍骑兵胜了,只是北河军团覆灭前的拼杀也给他们带去不小的伤亡。
有苍骑兵发现站在城楼最高层临风而立的狩时一。
他搭弓射箭。
利箭破空而来,狩时一不避不闪。长箭掠至的时候,晋西衍的刀比箭更快,在半空中挡下了那致命的一箭。
吕景辰的感觉没有错。
披着黑色大氅眉眼带着丝丝秉戾的青年,确实就是一把刀。
——一把没有鞘,森然华美的刀,刀身黑色与金色交织,锋刃上笼着蛛丝一样的寒意。一直以来,这把刀始终插在灰沉沉的世界里。
现在,这把刀拔/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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