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景辰乘坐着用黄金装饰,以八匹白马拉驰的銮驾驶出京都城门的时候,北河军团的士兵们庄严地簇拥在他的周围,身着正装的百官公卿持着玉笏肃穆地立于城门两侧。当军旗卷过他们脸颊的时候,高呼着陛下将所向披靡,镇压诸寇。
吕景辰对那些声音无动于衷。
他目光从人群中划过,想要找到那张熟悉的,眉角永远带着几分冷意的脸。
苏谨安没有在人群中。
这的确是苏谨安做得出来的事情。吕景辰没有动怒,他只是觉得有几分失落,身着盛装来送行的人那么多,一个个看起来像恨不得以性命来助他此次御驾亲征能够获胜。可事实上,真的这么想的人,恐怕不见得有几个。
哪怕一身落魄,也敢在他面前,说出,效忠的并非他而是天下的人,只有苏谨安一个。
庄严沉重的鼓声中,军队缓缓地离去。
忽然,吕景辰感觉到了什么。
銮驾已经离城门有一段距离了,吕景辰转头,抬眼看去。
只见一道瘦削的身影缓缓地走上了城楼,那人穿着黑色的宽袍,立在与人群分隔开来的城门上,遥遥望着即将出征的军队。
吕景辰感觉在那一瞬间,他们的目光汇在了一起。
十二冕旒碰撞着,隔得视野有些破碎,在这大军出征,他就要去迎战汗王最可怕的军队时,吕景辰发现自己在想的竟然不是这一次恶战的胜败,也不是什么天下的风云变动。他遥遥望着城楼上的人影,心里记着的,却是那绣着金线的黑袍。
他在想,如今代理朝政,成为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北辰都没有几个人敢违抗的苏谨安……有没有觉得高兴一些?这样子……那个效忠天下的人会不会露出一丝稍微高兴一点的笑容?
吕景辰笑了笑。
城楼上。
“大人,风大了。”
晋西衍立在狩时一侧后方,手中拿着黑氅。晋西衍也看到了最后吕景辰回头看向城楼的那一眼,他沉默了片刻,轻声开口。
狩时一站在城楼上的风中,看着这支声势也算得上浩大的天子之师在烟尘中离去,神情漠然。
金翎暗卫的首领登上城楼,将一封密信交到了狩时一手中——吕景辰将这支按道理只听从皇帝命令的暗卫交到了他的手里。
狩时一展开了密信,浏览了一遍:“即将赶到北岭的诸侯国只有十几个,看来苍骑兵的威慑远远高于天子的权威。”
暗卫首领低着头,半跪着,苏谨安是比身为天子的吕景辰更难捉摸的人。或许是因为风的缘故,他的声音显得高远而寒冷,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讥讽。
北辰的天子亲征了,就算诸侯心里再怎么不愿意,也不得不各自点起军队前来援助。但是这里面能够做文章的事情太多了,稍远一点的诸侯国行军速度格外地慢,虽然军队是拨动了,但是到达北岭的时间,恐怕战争已经开始一段时候了。
赶到的,除了寥寥数个真的对北辰抱着忠心的诸侯外,就是距离较近想拖也不能拖的。
“打开高祖留下的武库吧。”
狩时一折好密信,抬起眼,他站在城墙上,目光掠过京城中高高低低的屋檐。
暗卫首领心中一凛。
狩时一所称的“武库”是高祖留下来的,那是当年高祖手下的一位异人为了克制草原三十二部的苍骑兵专门打造的结合火箭制成的机关弩。后来,北辰天下定后,异人辞谢了高祖的厚赏,飘然不知所踪。
在北辰前几任君王的时候,这些机关弩是北辰用来对抗草原骑兵的利器。
但是,后来在数次皇位之争中,这些机关弩逐渐被用在了争夺皇位上。北辰中期的一位皇帝忌惮机关弩的强横,为了加强皇权,下令严格保密机关弩的使用方法。没想到在他之后,数位北辰皇帝都是在混乱攻伐中上位的,知道机关弩使用方法的人在混乱死绝。
以至于到了后来,这些当初拦住了苍骑兵铁骑的利器在京城的武库里成为了无用的废铁。
但是,如今苏谨安下令打开“武库”。
——苏谨安,知道机关弩的使用方法。
令首领心下一凛的就是这件事。既然苏谨安知道机关弩的使用方法,那么他为何在吕景辰亲征前讲出,拥有机关弩相助的北河军团在面对苍骑兵的时候,便能多几分渺茫的胜算。
苏谨安这是……
首领抬起头,对上苏谨安的眼睛。
既像静静的死水,又像浩瀚海洋的眼睛。首领有一种感觉,似乎在那双眼中其实永远印不出任何一个人的影子——苏谨安在看他,但看的不是他,而是整个北辰的大地。
暗卫首领沉默了片刻。
“是。”
他低下头,恭敬地回答道。
在回答了之后,首领感觉周围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那个站在苏谨安身边的年轻男子的手从刀柄上移开了。
应该效命于天子的金翎暗卫在今日,无视了北辰丞相不同寻常的举动中隐着的杀机,于沉默中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既然烽火在即,为了京城内诸位大人的安全起见,封锁城门吧。”狩时一垂下眼,“西衍,随我一同去拜访诸位家主。”
狩时一口中所称的“诸位家主”是指像苏家一样,居于京城内的望族家主。
望族们在地方上有着极高的威严,苏父当初就是因为斥责豪族豢养剑客以威黔首,专杀不辜,号无市死之子,下户踦岖,无所跱足,这才遭到望族忌惮,最终引来了杀身累家之祸。
狩时一由着晋西衍为自己披上大氅。
他轻轻地摩挲着指上的玉扳指。
如今任百越祭祀楚卫老师的陈隐士劝苏父的话其实没有错,大树将颠,非一绳之可维。望族的势力在民间错综复杂,是苏父无法以一人之力撼动的。但是……
狩时一慢慢地走下城,风卷动着他的长袍。
望族的势力在于乡邑,而作为家族领袖的家主们为了更加接近中/央的权利选择居住在天子脚下。如今,苍骑兵北下,京城封锁,直接割断了望族与自己领地的联系,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是拥数千游侠的豪族,也失去了他们的力量。
晋西衍从苏谨安最后一句话中听出了若有若无的凌厉。
他没有说话,跟上了苏谨安的脚步。
天色沉沉暗下的时候,令所有公卿心中一寒的事情发生了。
——就像当初吕景辰登位时一样,那辆罩着黑色重锦的马车再一次停在了京城权贵的宅邸之前。
从马车下来的,依旧是那名面色苍白黑衣金绣的青年。唯一稍微有所不同的是,簇拥在马车周围的却不是众人熟悉的苏家侍从,而是另外一些穿着黑衣,身上的气息阴冷压抑全然陌生的存在。
在狩时一从清海叶氏府邸出来时,叶家家主暴怒地大踏步追出,想要说点什么。
但是,狩时一径直坐进马车中,重锦落下,叶家家主只来得及看见那张眉眼带着秉戾的脸在光影中一掠。
在叶家家主惊愕的目光中,簇拥在马车周围的黑衣人拔出了刀。
随后,很快地一把火熊熊燃起,因贿/赂先帝近习而受宠爱,于清河郡骄奢无度,颠倒贤愚贸易选举的豪族叶氏家主,就这么死在了夜里。
京城惶惶。
就像当初“千鹤阁”一宴除去所有平阳公派人物一样,受吕景辰委托司监国之职的丞相苏谨安用最残酷冷血的手段镇压了所有人蠢蠢欲动的野心。有人说,丞相苏谨安的马车染着北辰有史以来最多贵族的血。
一时之间,苏谨安本就不好的名声越发糟糕。
宿儒们无力阻拦狩时一的车轮,只能日复一日愤怒地痛斥他“不仁不义”“狼子野心”……狩时一听到这些的时候,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杀几个蛀虫,他们就激动到这种地步,老先生们看来得先准备上整座京都的宣纸,才够书写我的罪行。”
狩时一说这话的时候,顾源泽所率的狼骑正在不急不缓地前进。
他望着北岭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眼,忽然笑了一声:“想要仿效高祖定河山,阻下苍骑兵的步伐也要看看自己的能力啊。”
他的话里带着对北辰帝王吕景辰毫不掩饰的嘲弄和恶意。
北辰高祖是率领着铁血的侠士去迎战草原第一位汗王赤哈卓的军队的,高祖的手下都是愿意为高祖奋不顾身的勇士。而如今吕景辰率领的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各怀异心的诸侯联军,骄奢已久的北河军团。
副将驱马至顾源泽身边,将一封刚刚送达的密信交给了顾源泽。
顾源泽看了眼信封上的韶华花纹,想起离开京城那日他问出那个问题,却没有得到回答。城门重新关闭时,他只看到那淡淡的灯火,马车缓缓离去的样子。
苏谨安会成为他的丞相的。
顾源泽握着裂魂枪,想。
因为,北辰的皇帝吕景辰注定败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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