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源泽的亲兵在跟随他给苏谨安开道至相府之后,就被他打发回去了。而他自己却翻身下马,没有告辞的意思。
“好歹辛辛苦苦替丞相大人开了一回道,讨口水喝不过分吧?”
提着枪的西北铁血将军口气像个街头巷尾的无赖汉。
他口气像个无赖,旁人却不能真的将他当无赖打发了。仆从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传言与自家大人有仇的将军,今日到底是唱的哪出。
狩时一揭开帘,从车上下来,他解开披在身上的黑氅,将大氅交给候在门口的老管事。
“为将军备酒。”
在顾源泽以为自己就要被打发灰溜溜回府的时候,听到狩时一对老管家吩咐,随后那个青年就那么简单地一眼扫了过来。
青年的眉眼修长,看人的时候带着一种独特的孤高的冷意,眼尾扫出的弧线也与妖媚称不上丝毫关系,反而带种逼人的戾气。于是,顾源泽脑海中的熟悉的画面又浮起了——那天光下,长歌而去的身影,袍袖一振,对着行刑刽子手下令时一抬眼。
就那么重叠在一起了。
那一瞬间顾源泽在千军万马从没变过的心跳陡然就落了一拍。
“谢苏相款待。”
顾源泽笑着,将裂魂枪交给了一旁的老管事。
在刚才,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他几乎想伸出手去拂青年的眉眼——遮住那让薄刃一般的目光。
不应该啊。
直到重新回到了这个时候,顾源泽才意识到一直以来忽视的事情。
苏谨安的年纪明明比他,比那三朝五门之内的皇帝,比朝中所有各怀心思的大臣们都来得要小。他这个年纪,该是鲜衣怒马,该是神采飞扬。而不应该声色不动,眼神孤独而又冰冷,眉梢透着怎么也化不去又让人莫名难过的秉戾。
——这是不应该的。
跟着青年走进相府的时候,顾源泽这么地,在心中轻声说道。
丞相的府邸就是当初苏家在京城的大宅。
苏谨安手握重权之后,重新将这处大宅买了下来,只是期间转过几次手,苏氏大宅中的物件遗失了许多,其中一任主人还将宅子的园林布局也改了。
顾源泽对庭院的布置了解不多,却也能够看出苏谨安似乎花了不少心思想要重新将府邸恢复成当初京城苏宅的样子,只是重植的花树没有些年头恢复不到苏宅当初的样子。
“那是京山的太平花。”
他们坐在平庭的厅堂,老管家为他们备了名为“冰烧”的酒。苏谨安持着瓷杯,注意到顾源泽的目光落在厅堂前花台下,照墙边的梅花。
顾源泽挑了挑眉。
他前世从未登相府的大门,更别提与苏谨安相对而坐。相见不是嘲讽就是交锋,自然也就不知道苏谨安骨子里还是个讲究礼度的望族子。如今他们相对而坐,苏谨安虽然还是老样子,高傲让人不易亲近,但是举止言谈却也算得上尽主人之仪。
一个复杂矛盾,让人搞不懂的家伙。
“冰烧”入口,本来想问的话在嘴里转了两圈,顾源泽还是没能够问出来。
他原本想问苏谨安,当初是不是先帝早已经对定国候起了杀意。
先帝是个多疑的人,他病重之时绝对不会愿意留给自己的儿子一位威信颇重,还有亲子成为西北大将的老侯作为后患。先帝本就想杀了定国侯的,只是还没动手,定国侯就被苏谨安使计犯了禁令,被逼告老辞官。
老将军卸甲归田,若是不想天下人寒心,先帝就算有万般杀意也不能下手了。
而后面不论是谁当了皇帝,只要想笼络身为镇守西北国门的顾源泽,就得善待定国侯。
看起来是逼老将军颜面无存,其实却是在保他。
只是当初父亲不懂,他也不懂。
定国侯与先帝结识于幼年,曾经在身中九刀成了个血人地把先帝从叛军中救出来。先帝那时握着定国侯的手,与他结为兄弟。定国候一辈子沙场舍生忘死,从来都没有想过,当初称他一声“顾兄”的人,会对自己起了杀心。
君心难测,誓言流水,不过如此。
而顾源泽是到了后来,被逼起兵造反之后,才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而那时候北辰已经重新沦入烽火中了。当初他父亲的老部下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地求他起义时说:“将军,吕家忘恩负义不值得我们效忠啊!当初老将军要不是苏家的少爷暗中周旋,也早就被先帝杀了啊!将军!”
“老将军不悟啊!”
老部下重重地叩首,放声悲哭。
他站在营中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那首似悲似喜又无悲无喜的《苦昼短》又在耳边响起来了,那个清瘦的人说自己不知青天高黄地厚,只见得月寒日暖煎着人寿。
顾源泽闭了闭眼,一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
“丞相大人喜欢这太平花?我那里倒有几株,品相都还可一观,丞相不嫌弃,我这就让人搬来。”将杯搁在案上,顾源泽侧着身去看持杯不饮的狩时一。
他不敢去问,不敢去提。
一提过往的记忆就卷土重来,那些刻意压下的愧疚与悔恨就形同蚀骨。
什么镇远大将军,说白也不过就是个懦夫。
顾源泽心中暗自苦笑。
“顾将军的花就自己留着吧。”
狩时一还没回答,一道声音自照墙外传来了进来。
听到这个声音,顾源泽目光骤然一冷,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握枪。不过一伸手却捞了个空——他的枪在进相府的时候,就已经交给老管事了。
从外走入,制止苏府下人通报的,是位服饰高雅贵公子模样的人。
苏府的老管事毕恭毕敬跟在他身后,抬首看自家大人的时候眼中带着几分担忧。
“瑾安……”
贵公子打扮的吕景辰低低地,近乎叹息地念出这个名字。
车行自苏府的时候,那份对顾源泽的愤怒已经被另外的担忧压下去了——多可笑,堂堂的北辰天子居然会有在门外踌躇不敢入的时候。
他甚至不让苏府的人通报,孤身一人走进了这很少踏足的相府。
一步一步,怀着无人知道的紧张。
转过照墙,吕景辰一眼就看到了端坐在平庭厅堂的人。
在雅致的厅堂里,解下了黑氅的青年,穿着黑色的重丝锦衣,袍袖宽大,重丝锦上以苏州手艺人秘而不传的“云织”手法刺金丝绣纹,繁杂绮丽。吕景辰知道那是苏家的家纹,一种被称为“韶光”的花。
其实不论在哪里,不论在什么时候,那个人都是目光的焦点。
他是……明明是个文人,却像刀一样的人。
苏瑾安,苏丞相。
吕景辰以前每次看到苏瑾安,都觉得自己像看到了一把刀。
一把森然华美的刀,插在灰沉沉的世界里,刀身黑色与金色交织着,锋刃上缠着蛛网般的寒气,逼得人不敢直视。而这样一把刀,是没有鞘的。
曾经,他明白自己握不住这样一把森然华美的刀,所以就觉得这刀刺在他的心上,让他寝食难安。
真正见到青年仍旧好端端地坐在那里时,吕景辰仿佛听到世界从虚无中轰然坠入真实的声音。他几乎想微笑起来,又几乎想……落下泪来。
瑾安。
他的丞相。
………………………
吕景辰,北辰的皇帝,他怎么会突然出宫,还来到了相府?
数个念头在脑海中一转而过,狩时一起身就要朝吕景辰行礼。
还没等他跪下去,吕景辰就快步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搀住了他:“爱卿……不必多礼。”
握住青年的手时,吕景辰发觉在所有人眼里强大凌厉的苏瑾安,其实真的就是个文人,腕骨伶仃,线条如削似青山拓印。握住青年的手腕,吕景辰垂下眼,有些不愿意松手。
狩时一皱了皱眉,转动了下手腕。
“陛下。”
懒散的声音响起,顾源泽上前一步,将狩时一扯到了自己身后。他微微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用词还算恭敬,语气却怎么听怎么大逆不道。
“微臣久镇西北,多年不入京,难为陛下担忧,还请陛下恕罪。”
吕景辰的脸色冷了下来。
他像是终于发现了顾源泽的存在一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目光阴冷如毒蛇般地落在了顾源泽面上。
面对北辰的皇帝,身为大将的顾源泽却不见有一丝敬意。
那一瞬间,两人的目光交锋不是君王与臣子的交锋。
而是两头凶狠的满怀仇恨的凶兽的交锋。彼此的目光中都毫不掩饰凌厉的杀意,那种杀意那么锋锐,不死不休。同样足以为王的兽自古以来只能活下一个,更何况……
现在它们还看上了同样的东西。
两头同样高傲同样强大同样野心勃勃的凶兽,露出森然的獠牙对峙着,杀气如同冬天刮过京都的北风。
肃杀,带着血腥气。
“顾将军,别来无恙?”
吕景辰冷冷地笑起来,语含深意。
——重生之后,别来无恙。
吕景辰唇边的弧度,线条里冷意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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