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夫人来了。”
雪稚每日都要念叨一回爹娘,皇帝听了多了,难免重视许多。正襟危坐的模样叫雪稚好一番嘲笑。
王氏随宫人进来,她不是命妇,穿的衣裳再华贵,也是寻常,索性她并在乎这些。明知宫中规矩森严,不该四处打量,她还是忍不住瞧一瞧。瞧宫人的态度,瞧殿里的摆设,瞧那个天下之主对她家稚儿的宠爱程度。
见到记忆中温柔的女子走来,雪稚本能的湿了眼眶,跑过去扑进她的怀里。
淡淡的檀香萦绕鼻尖,雪稚哇一声哭出来。
“娘——”
王氏心尖一颤,“哎,娘在呢,娘的稚儿啊。”
皇帝跟着小妇人出来,见她哭得昏天暗地,又气又心疼。才觉得小妇人心里有了他,转眼跟她娘一对比,差距也太大了点儿。可一看她哭得要昏厥的模样,心疼的还是他自己。
“咳咳。”皇帝咳一声。
雪稚听见了,不理。
倒是王氏止住了情绪,储秀宫上上下下都好,皇帝看着对她家稚儿也有几分心疼。这就够了,够了。入了这宫门,旁的再多也不敢求了。
“参见皇上,皇上万福。妾身失态,还望皇上莫怪。”
“夫人免礼,人之常情,朕明白。”
受原身情绪影响,雪稚这会儿只想靠在母亲怀里撒娇,对皇帝的眼色视而不见。皇帝心想,等晚上再罚这个过河拆桥的小妇人,与王氏问候两句,便体贴的带着人走了。
屋里就剩母女二人,王氏松口气,“稚儿瘦了。”她日夜念经祈祷,就怕这丫头在宫里受欺负。
“娘,我不是瘦了,是长大了,变好看了。”雪稚转了一圈,枫叶红的宫装轻轻一转,仿佛听见落叶的声音。
储秀宫里大到器物,小到摆件,无一不精致。王氏这才放了心,宫里给再多赏赐,都不及亲自看这一眼。
雪稚不也是,每回都叫明月跟着出宫去瞧一眼,到底没有自己看过才放心。好在王氏除了瘦了些,脸色挺好。
“娘,你身体养好了,就去陪爹吧。”
王氏怔一下,若不是雪稚突然入宫,她们母女俩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边疆,和丈夫团聚了。她如何不想念丈夫,但她更放心不下女儿。
雪稚抚摸着王氏的脸庞,母女俩很像,王氏更有一种岁月沉淀的温柔与端庄,观之可亲。
“娘,你回吧。爹看不见我们不知道要担心成什么样,你回去一趟,他也才能放心。”趁她们还没反应过来,不然,越往后,王氏在京城越危险。
雪稚闭了闭眼,将眼中的厉色掩去。京城的水会越来越浑,她在宫中再厉害,也鞭长莫及。唯有送她去宋胤山身边最安全。
雪稚劝了王氏许久,她才松口。女儿丈夫在两头,两头她都担心。丈夫那里她还能缝缝补补,做个一日三餐。女儿这里,轻易都见不到。暗自叹息一声,王氏架不住女儿撒娇,也架不住对丈夫的思念,终是点了头。一下下轻拍怀里的孩子,像小时候哄她睡一样。
皇帝去溜达了一圈,再回来,那小妇人还躲在娘亲的怀里呢。
“咳咳。晚宴要开始了,还不伺候你们主子洗漱。”哭成个小花猫。平时多爱洁啊,半点脏污都不肯。
雪稚看见老皇帝,总算离开母亲的怀抱。在王氏随着明月去里间洗漱时,悄悄蹦到他耳边,“谢谢你。”
“就这一句?”
“吧唧~”
这还差不多。
······
皇帝从今日起正式步入四十不惑。大越开国不到百年,历经四位皇帝,迄今为止活过五十知天命的一个也没有。所以,朝臣才那么紧张立储。当然了,其中也有别的不可说因素在。
雪稚挽着皇帝的手臂,着一袭枫叶红绣祥云纹,缀以金色滚边的宫装,与皇帝的玄色龙袍意外的般配。捕捉到贤妃眼中一闪而逝的嫉恨,雪稚笑弯了眼,摊开皇帝的手掌,与之十指相缠。
又作怪,皇帝捏了捏她的鼻尖。小声在她耳边道:“明日是不打算下床了,嗯?”
他总是这样故意拖长尾音,弄得雪稚心口轻轻颤,捂住耳朵瞪这个老皇帝一眼。
底下朝臣总算看见了传闻中的宋妃,这一看可不得了。倾国倾城,一看就是祸水样貌。这下一个两个开始交头接耳,一会儿是先参宋妃,还是先让皇帝立储呢。趁皇帝今日四十大寿,最好两件事都拿下。大喜的日子,总不能真的让御史死谏不是。
按道理,皇帝旁边该由皇后坐,但是自从皇后故去,皇帝一直没再立皇后,这位置就空着。往年是皇帝请贤妃上来坐,贤妃再推辞一二,最后架不住众人的恳切请求坐上去。
今年贤妃依旧如是,先坐在下首,等着“劝进”。对此大家都心照不宣,各宫妃嫔说辞都准备好了。谁想雪稚一屁股坐下来,所有人都惊了,就连王氏都朝女儿担心的看去。
雪稚对王氏投去一眼,示意她莫担心。
有那心直口快的大臣已经开骂了,你一刚进宫的,既无诞下皇嗣,也无贤德之名,怎么敢坐皇后之位。
雪稚一瞧,胡子花白的老大爷,激动的眼睛都红了。她笑一笑问皇帝,“这是谁呀?”
“礼部尚书。”
“哦~就那个燕王侧妃的叔爷,成日里喊着要你立储君的头头?”
皇帝斜睨她一眼,“这你都知道?”
雪稚谦虚的笑笑,“还好啦,宋雪香死对头的叔爷,不知道不行啊。”
自从燕王妃带了个小宫女去储秀宫,这小妇人吹起枕头风越发没了顾忌。
皇帝哼一声,雪稚拍拍他的手,“再别说我没良心啦,今日就帮你报仇,瞧好啦。”
闻言,皇帝眉尖一挑,饶有兴趣看她。只见她的小妇人一个酒杯扔下去,底下立时安静了。
这是扔东西扔上瘾了。
雪稚起身,锈红的枫叶随她而动,她睥睨众人,指一指下首的贤妃,问:“以前,她为什么能坐?”
礼部尚书回:“那是皇帝恩赐。”
“皇帝恩赐贤妃,她就能坐。皇帝恩赐本宫,本宫却不能坐。合着你们对皇帝的旨意是选择着来听?你们高兴就听,不高兴了就不听。”
这话怎么说的,差不多指着鼻子说你们抗旨了。
皇帝弯了弯嘴角。
一个抗旨的帽子扣下来,谁敢接。对着雪稚小女子傲矜的模样,礼部尚书气个半死,哑口无言。果真,圣人说的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雪稚重又坐下,“各位还有什么话一并说来,一会儿开了宴,就别说来烦皇上。四十大寿,人生可就这一回,经不起你们糟蹋。”
闻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确实打着宴席开到一半,酒意正酣,皇帝心情正好时,再谏。这会儿说,明显不是好时机,他们又不傻。
但要不说,那宠妃都挑明了,等一会儿再讲,平白担一个搅和皇帝寿宴的罪名。又是一个大帽子扣下来,那还不如死谏得了。
礼部尚书看向燕王,燕王眯着眼睛望向上首,礼部尚书正要寻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他倒低下头来。
燕王什么都好,就是心思难猜。礼部尚书瞧不出他的意思,又实在不好放过今日这个机会,于是给一旁的御史使了个眼色。
那御史随即上前道:“微臣祝皇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愿大越千秋万代,世代繁荣。值此佳节,若能则一贤能皇子为储,告慰先帝在天之灵,乃双喜临门之大喜事。”
这话一套一套的,雪稚听完一笑。她生的极美,不笑时都叫人移不开眼,笑起来恍若满天繁星,看过就明何为萤火,何为星辰。不怪皇帝独宠她一人。
“为何诸位大臣放着天下大事不管,非扯着皇帝立储日日扯皮?”雪稚哪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抛下问题。
底下无人敢答。怎么回,心照不宣站了队的。或者说担心皇帝活不过五十?这不是咒皇帝么。
他们不说,雪稚意料之中,素手指着礼部尚书那个糟老头子:“你们与其担心皇上的寿数,不如问问礼部尚书怎么保养的,瞧着不止花甲了吧。给皇上献一两个养生的方子,不比一天天闹腾着要立储更显忠心。还是你们就盼着呢,盼着皇上活不过你们。”
这话就诛心了,惶惶跪倒一片,直言对皇上忠心一片,天地可鉴。
“爱卿们平身,你们的忠心朕是知道的。”皇帝认真戏,适时不咸不淡安抚一句。转而又看向小妇人,心中慰贴至极。
雪稚朝他调皮的眨眨眼,然后又对众人说:“你们天天嚷着要立储君,是对皇上有什么不满么,还是觉得诸位皇子,有谁比皇上做的更好,非他不可?皇上是仁明之君,你们说说,真那么好,皇上说不准直接禅位了,免得各位一日三餐惦记着。”
一个帽子接一个帽子,一个比一个要人命,谁还敢说话。刚站起来,又跪下表忠心,说绝无此意,纯粹是为了皇上着想,为了大越江山着想。
皇帝看得心里头舒服,两年来,自废去太子,放老大去封地后,头一回如此舒坦,四肢百骸都轻松透了。他的小妇人这张嘴啊,难怪平日里说不过她。
宋雪香望着宋雪稚与皇帝言笑晏晏,撕裂了手中方巾。燕王听见响动低头看,不想宋雪香已经起身说话,来不及阻止。
“宋妃怕是忘了后宫不得干政这条铁律。”
话音落,满堂鸦雀无声。
要说干政,宋妃既没参与说立谁,也没参与说不立谁,严格说不算干政。但是她又确实擦到立储的边。最先开始说话的那位御史想借着燕王妃这句由头打个翻身仗,突然袖口被人拉住。他侧身一看,礼部尚书对他摇了摇头。
忘了,燕王妃与侧妃素来不和。帮燕王妃不就等于和礼部尚书作对,他个猪脑子。
上面,雪稚见宋雪香自己找上门来,嘴角噙一丝笑,“等你燕王妃晋升为皇后,再来扣本宫这顶帽子不迟。手伸这么长,问过燕王吗?”雪稚杏眸淡淡瞥过正襟危坐的燕王。
燕王起身,“内子用词不当,还请宋妃娘娘恕罪。”
“好一个宋妃,一个两个都目无尊卑,贤妃娘娘就是这么教导儿子儿媳的吗?”
按理,燕王该称呼雪稚一声宋母妃,但她年纪比燕王还要小上三五岁,是他的妻妹。是那个被丫鬟欺负了,不敢让母亲知道,躲在假山后面嘤嘤哭泣的小女子。
燕王低下头,低沉的嗓音让人听不出他的情绪,“宋母妃恕罪。”
前年,也是在宴席上,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帝斥责敏王之母,当时的徐妃,教子无方,目无尊卑,长幼无序。今时今日,也轮到贤妃一尝滋味了。
坐在贤妃之下的徐嫔冷冷一笑。贤妃不愧是贤妃,即便此时依然能波澜不惊,淡定从容起身告罪。如果她手里的帕子不攥的那么紧的话。
雪稚的视线与贤妃在空中相撞,迸裂出一簇簇小火苗。雪稚淡淡一笑,来日方长。
一场大戏,至此,明面上落幕。
管你们如何暗潮汹涌,雪稚窝在皇帝身边,邀功:“我厉不厉害?”
得罪了这么多人还笑的没心没肺,他的小妇人啊。宽大长袍下,皇帝执起她的手,眼底笑意快要溢出来。
底下,燕王妃在燕王的冷眼下,不甘不愿喊宋雪稚一声宋母妃,抬头极快地瞪了那个小贱人一眼。
那里头的怨毒恰被皇帝撞见落入眼底,当即皱了眉,“燕王妃殿前失仪,禁足燕王府三个月。燕王平日多分心心神看顾后院,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这个罪名就重了,严重点差不多就说你没资格继承皇位。以礼部尚书为首的几人立即就要为燕王辩解,被燕王及时止住。他低头朗声道:“是儿臣之过,谨遵父皇教诲。”
燕王面貌与皇帝有几分相似,外头都说所有皇子中燕王最肖父。雪稚却觉得两人差远了,便是皇帝再生气,那眸光也不及燕王刚才轻轻瞥过她的一眼阴寒。这是干掉了一众兄弟,只留下小猫三两只,走到最后的胜利者。
哪里有她的老皇帝好,瞧着生人勿进,实则心思细腻体贴着呢。
雪稚回瞪一眼,转而就在她的老皇帝耳边告状,“你家燕王刚才瞪我啦,肯定在暗搓搓想法子整我。”
闻言,老皇帝皱眉,朝燕王看去。燕王已经低下头,看不见他的神色。
这个儿子幼时乖巧,长大后孝悌,再往后虽不及太子出彩,但行事也算稳健,怎么看都好。想起暗卫报上来的内务府一长串名单,皇帝皱了眉。
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臣这时候站出来当和事佬,闹剧便到此为止。皇帝顺着台阶而下,开席。
除了极少数跟雪稚一样没心没肺吃的欢,多数都兴致缺缺。一场寿宴草草结束。
晚宴过后,亲自目送王氏离宫,雪稚才牵着皇帝的手回储秀宫。
“我今天可是帮你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晚上你可不能太欺负我。”
“现在知道害怕了,白天把朕扔在一边时,可有想到朕。”
“我不管,反正我是大功臣。”
“还大功臣,今儿是你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且你是女子,不好与你计较。过了今晚,到明日,一个个又是斗志昂扬的公鸡。”
“不管,我今天吵赢了是事实,你要赏我。”
皇帝忽的一笑,“在这儿等着朕呢,说吧,要什么?”
“你派人送我娘去找我爹吧,你瞧见没宋雪香那个样子,恨不得吃了我。她吃不到我,肯定要找我娘的麻烦。我在宫里靠着你作威作福,却管不到宫外去。我娘在那个府里住着,我实在放心不下。”
宴席上,宋雪香那个怨毒的眼神,皇帝还记得,脸上笑容敛去一二,点点头,“朕尽早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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