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而复生

    三更时分,月如明灯高悬夜空,红墙宫闱内树影婆娑。

    万籁俱寂,虫鸟无声。

    瑶华宫内外跪着一群神情漠然的宫女太监,灯火通明。

    她只着一件白衣素纱,三千青丝如瀑,散漫地缠绕在身上略显凌乱。

    柳眉如烟,眸含秋水,冰肌玉骨,暗香袭人,嘴角还挂着一丝清晰可见的血迹。

    这是一张祸国倾城的脸。

    近来这些天,皇宫接连发生了许多件大事,闹得后宫女眷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不知这宫权的风向究竟是要吹向哪儿。

    先是垂帘听政的魏太后暴病身亡。

    接着又是宠冠六宫的月贵妃,因毒害太后的罪名而被打入冷宫。

    最后,皇帝又立了最不起眼的白昭仪为后。

    有人说,月贵妃身犯死罪也不过是关入了冷宫,皇上还是心系于她的。

    不然这后宫妃嫔众多,为何单立月贵妃的妹妹为后?

    白昭仪的容貌虽不及她姐姐,但毕竟是贵妃的至亲,皇上这是因乌及屋,舍月求珠,不得已而为之。

    也有人说,皇上深爱的一直是白昭仪。

    早前,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皆是太后掌权,势必树大招风,他不过借着月贵妃的荣宠,护得昭仪周全。

    如今改政换主,皇上自然是卸磨杀驴,再把昭仪扶正。

    宫中最不缺的便是流言蜚语,不堪入耳的传闻四起;甚至连月贵妃与魏将军通奸这样的污言秽语也是有人说的。

    宫灯烁亮,恍如白昼。

    白问月淸艳沉冷,素裙拖地,立身案前。

    她强撑着身子,玉手提笔,一字一句,写的是给谢欢的遗笔。

    纵然是把她打入冷宫,立白来仪为后,她都是信他的。

    这一定是他不得已为之的计策。

    太后暴病,他须得给朝堂、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这才把她推了出去,做这个蛇心毒妇。

    然而,封宫幽禁,宫人全部被斩,谢欢不再见她。

    直到她的亲生妹妹带着毒酒踏进了瑶华宫的门,她才认清原来真的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这样简单的翻脸无情戏码,亏她聪明一世,竟然没能看得出来。

    谢欢说,等他灭了魏氏,夺回兵权,亲自掌政的时候,便立她为后,与她执手共赏江山如画。

    他给她盛宠,讨她开心,许她后位,原不过是演与太后与魏氏宗族的一场戏。

    她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受尽魏太后的刁难和折磨,苦心为他筹谋,最后是替她人挡了刀子,为她人铺了青石,给她人做了嫁衣。

    白纸滴墨,写的是:

    我本将心向明月,明月一心照沟渠;若非眼前生离死,何信君王不自由?

    妾即死,死不休。

    她心中恨,恨得便是马上要死了,也要让他心里不痛快。

    俯身的宫人皆都缄默不言,唯有盛装华服,仪态万千的那名女子笑的得意:

    “你这是何苦呢?姐姐。”

    她站于桌前,与白问月四目相对,看着白纸黑字,眼中满是不屑:“你既是聪明,何苦自欺欺人?。”

    皇上是不是真的爱她,她难道真的看不出来?写这些无关痛痒的话,又有何用。

    她劝道:“我也是为了你好,给自己留些颜面吧姐姐。”

    “你一生骄傲,莫要丢了自己的气节。”

    她说的对。

    白问月一生骄傲,从出生到嫁人,不管是真是假,皆是立于万人之上。

    便是棋差一招,落得个惨死的下场,她依然姿态傲然地怨恨和诅咒。

    全然不见弃妇鹑衣鹄面,伤心欲绝的模样。

    毒性发作,内脏似是被灼烧般的疼痛,胸腔内涌出一股血意到了喉处,尝到了腥甜。

    她面不改色地强忍着,挺直地站在那里。

    只是执笔的手不住地抖动,一笔一划都写的极为艰难。

    白来仪最恨的便是她这副盛气凌人,高人一等的模样。

    自小便爱要强,处处矫矫不群,万众瞩目。

    明明是到了这般落魄的田地,还强撑着一口气装模作样。

    见她不为所动,她满腔怒火,咬牙切齿地却挤出一个笑,然后去扎她的心窝:

    “姐姐深居简出,怕是还不知道,前些天边境传来了捷报。”

    她故作停顿,紧盯着白问月的面孔,生怕错过任何一个表情。

    然后道:“可魏将军,却不幸战死了。”

    果然,本来平淡如水的面孔忽生一抹惊色,她停下了笔,还未出声,一张口便溢出鲜血。

    这才是一个阶下囚该有的样子。

    白来仪难掩心中的喜色,进而又继续道:“说是前去支援反遭埋伏,结果被敌军包围,万箭穿心而死。”

    她佯装可惜地叹了一声:“真是可惜了,魏将军英勇善战,戎马一生,尚未娶妻,也无子嗣,就落得个如此惨死的下场。”

    大将军魏央,是北绍最骁勇的将军。

    他赤胆忠心,从不参与朝堂上的政乱,为北绍鞠躬尽瘁,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的人,谢欢竟也下的了手?

    不,不是谢欢。

    害死魏央的是她,如果不是她为了兵权,故意接近;如果不是她为了逼宫,有意调离;谢欢根本不会有机会杀他。

    她丢掉了手中的笔,任由黑墨染了她费尽辛苦写下的字。

    想到那个只因她一句话,明知是火坑,也甘愿去跳的男人。

    怒极反笑。

    “好。”

    白问月强捂着疼痛的心口,踉跄了两步,对着白来仪那张春风得意的脸道:“你与谢欢做的可真好。”

    “姐姐说的是哪里的话?”白来仪推托,又假意去搀她:“是姐姐七窍玲珑冰雪聪明,也是魏将军金戈铁马宁死不屈,才有了我和皇上如今的安稳。”

    她笑的人畜无害,说的真诚:“当是你们做得好才是。”

    无力地挣脱了她的手,白问月靠着桌案勉强支撑着身子,鲜血一口口地从她胸腔溢出,脸上却笑的明艳动人,撕心裂肺。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深恶痛绝地瞪着白来仪,若是还有一丝力气,恨不得扒了她的皮,千刀万剐。

    她问:“是什么时候,你与谢欢勾结到一起,把我算计了进来?”

    听到勾结这个词,华服的贵人皱了皱眉头,她冷哼一声,无情地嘲讽:“勾结?你还以为是我从中作梗,插足你们之间?”

    怕白问月不够明白,她不屑地揭开真相:“当年皇上十里红妆,万担金银玉珠,真正要迎的是我。”

    “你我一同进宫,不过是让你担了虚名罢了。”

    本就是互生情愫,早定终身。

    回想起当年初进宫的模样,白问月还历历在目。

    只要是北绍的女子,无人不知谢欢万担赏赐为聘,红妆十里,高歌曼舞把她接进宫中,这样大的阵仗,羡煞旁人,道是国母也不过如此。

    为此,她成了魏太后的眼中钉,心中刺。

    进宫的生活举步维艰,处处受制于人,可她也都挺过来了。

    谢欢许她母仪天下,不过是一句空话,恩宠也好,后位也罢,这些都是他要给白来仪的。

    白问月想起这些年来,她与魏太后斗功斗法,最后更是亲手了结了这个女人。

    魏太后笑她:“白问月,你以为你了解谢欢?我教养他几十年都看不透他。”

    “你以为你拥有一切?其实你一无所有。”

    她说:“我死之后,下一个便是你。”

    “白问月,我在下面等着你。”

    太后笑的猖狂,临死之际,她哀的不是她的权、不是她的母家、而是笑她自大。

    她看出她不过是谢欢手里的一颗棋子,注定要被丢弃。

    可惜她们都明白的太迟,也都因此而丢了性命。

    看到白问月痛苦的模样,白来仪这才心满意足,她锁上了瑶华宫的门,带着一众宫人离去。

    独留她一个人在死亡的边际挣扎,享受这无尽的清冷和寂寞。

    白问月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打翻了灯盏,纵起大火。

    这瑶华宫是她的耻辱,既是要死,那便让这份耻辱随她去吧。

    也让她来世能够谨记于心,莫再重蹈覆辙,害苦别人,也害苦了自己。

    烈火蔓延,滚滚浓烟,三更时分的夜光亮冲天。

    她躺在瑶华宫冰冷的地上,目光悠长空洞,眼角似是有一滴泪滑落。

    魏央,抱歉。

    生命如灯盏,燃的起,便迟早会熄。

    点亮的光,自然也有弱有强。

    恨吗?

    恨,恨她本可安然一生,却无故被牵扯进这场阴谋,自以为得心应手如鱼得水,结果不过是为人刀俎。

    悔吗?

    悔,悔她痴心错付空欢喜,江水青平,于人明珠相思意,负了别人也负自己。

    如再来一次……

    如能再来一次,谈何江山如画母仪天下,她要翻云覆雨,搅弄风云,让所有计算她的人都付出代价。

    她还要补偿那人,不该让一个披金带甲卫国,气吞山河万里的人,死于朝堂上的阴谋诡计。

    如果能有如果。

    清风如许,万里晴空。

    大地一片生机勃勃,万物复苏,春意渐起,明媚的暖阳照下来,让人不由地生出几分懒意。

    朱色的亭台没有桌椅,略显空旷。碧色的水,青石的阶似是融成一体,勾阑的木台上坐倚着一个曼妙身影。

    绸缎般的漆黑长发披在肩上,轻挽着一根白玉簪子,衬得胜雪肌肤,更是如凝如脂。

    仔细望去,那张百媚丛生的脸,眉头微锁,樱唇紧闭,极长的眼睫微微抖动。

    似乎是梦魇了。

    美人小憩,他本无心打扰。可见她面色痛苦,久久得不到释怀,他于心不忍,便出声唤醒了她。

    “姑娘,醒醒。”

    紧绷着的心口,忽然有了疏松。

    她已经感受不到毒药带来的疼痛了,没了呛人的浓烟和喉咙的腥甜。

    这是已经死了吗?

    白问月吃力地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棱角分明,剑眉星目,一身凛然的英锐之气的男子。

    这双乌黑深邃,如黑曜石般的眼睛,不是魏央,还能是谁。

    “魏央。”

    女子环住了他的脖颈,惊呼出声,淡淡的兰香味扑鼻而来。

    他活了二十年,从未与女子如此亲近,于是不自觉地红了耳朵。

    等她稍稍平复,这才拂开她的手问道:

    “姑娘识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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