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叶子枯黄,被秋风卷落,一切都变得冷而潮湿的时候,总会发生些令人难过的事。
也就是在陈希即将升高二的这个秋天里,陈希的奶奶去世了。
虽然这个老人平时满口脏话,市侩气息浓郁,但她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毕竟也是爱自己的。
曾经在一次心血来潮的时候,陈希曾经想和自己的奶奶好好聊聊天。
她就问自己的奶奶,你现在还能见到爷爷吗?
陈希的爷爷是在她小学的时候就不在了的。在往后的无数个日夜里,老人家都不愿入梦来,就好像在埋怨陈希,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
陈希是真的,一次,都没有梦到过爷爷。
因此她想问问,自己的奶奶跟他相濡以沫了那么多年,会不会时常梦到自己的爷爷呢?如果梦到了,爷爷会在梦里说些什么呢?
平日里一脸凶相的奶奶在此刻安静了下来,陈希意识到自己的奶奶变得慈祥了,又或许那是一种衰老。因为一个人面含凶相的人突然变得安静而慈祥了,一定是因为她老了,没有力气了。
奶奶喝了一口水,就像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她想要变得严肃一些。
然后她说,你爷爷刚走那会,我常见到他。
陈希问,是在梦里吗?
奶奶摇了摇头,说,不是在梦里,就是每次我晃神的时候,我就会看到你爷爷。有一次我看见他在门口向我招手,还有一次我看到他在厨房里吃我做的饺子。
陈希想,这些都是幻觉。一个人如果能从幻觉里见到另一个人,那说明这个人对她一定非常重要吧。
所以陈希问,那后来呢?
奶奶说,后来就不常见到了,只在梦里见。每次做梦,你爷爷都穿得很干净,站在我们老屋的院子里,等我。
陈希沉默了。
奶奶又说,爷爷从前是开茶馆的,露天茶馆,就摆在街边,弄一个小招牌,来来往往的行人里,就有你的外公。
原来两家的渊源,是从那时候就结下的。
或许父母刚认识的时候,也并没有意识到最难过的不是高山,而是生活吧。
在那一刻,陈希突然发觉自己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奶奶。如果将时间推到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是个扎大辫子的小姑娘,穿一身湖蓝色,妥帖而周正。然后她就成长起来,成长是一个很痛的词,而这个女人尤其痛,她青年丧父,中年丧子,老年丧夫,所有一切的不美好,都能让她遇到。
可是问起来,这个女人还是笑着说,她喜欢活着。
她也并不总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咄咄逼人,她也会从小院子里剪几朵玫瑰花,悄悄地插在喝完饮料的瓶子里,不准别人碰她的花。
她也会想用洗面奶和面霜,她用过的面霜只有大宝SOD蜜,还有一块钱一袋的孩儿面。
她也会时常坐在爷爷的摇椅上,在并没有很强烈的光线的太阳底下晒太阳。
她也会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毕竟对于穷人来说,活着已经很不容易。
陈希的奶奶是在爷爷的摇椅上没有声息的,她没了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难得一见的慈祥,甚至还微笑着。陈希想,或许奶奶又看到了爷爷,穿一身干净的中山装,在门口向她招手,而现在,他们总能一直在一起了。
老一辈的爱情,是平平淡淡,相濡以沫。那时候的人没有现在这么浮躁,一碗粗茶就能坐一个下午,摇摇扇子就过了一个夏天。
关于奶奶去世的流程,陈希已经记不太清。她只记得,在一片白色的墓碑里,奶奶的骨灰被放了进去,太阳照耀在那个黑色的骨灰盒上,隐约散发出一点黑珍珠的暗色光芒,就好像是她所见到的最后一缕阳光。
然后,坟墓被封住了,陈希亲眼见到那一缕阳光,慢慢地、慢慢地、泯灭。
陈希的印象里,只有墓碑的白和盒子的黑,然后就是红色。
火焰、燃烧起来的红色。
火焰的红也不是正红色,而是一种扭曲的、不断跳跃的红,没有人能辨认清楚那是什么颜色。就在这种漫天红色,将一切都灼干的颜色里,陈希哭了。
她哭得猝不及防。
有时候,人的共情能力不在一起分享快乐上,而在一起分享悲伤里。
当天的陈希非常难过,她翻了一遍自己的列表,发现没有一个人可以讲话。杨叶子的头像是黑的,白夏认识的时间太短了,剩下的,就更是不熟。
翻来翻去,陈希戳开了安择明的对话框。
陈希突然意识到,安择明好像很久没有找自己问作业了。
陈希说:我很难过。
很快,那边显示正在输入,然后陈希收到了一条消息:我也很难过。
陈希:为什么?
安择明:因为我分手了。
陈希:啊?不会吧。
安择明:出来吗?
陈希:你在哪儿呢?
安择明:湖边。
陈希:我家里湖边好近的,我这就来。
安择明轻飘飘的一句话,让陈希迅速地开始换衣服,她思索了很久,最终还是穿了校服。陈希的校服总是非常干净,今天洗了明天穿。
安择明:你再不来我走了。
陈希:……你等等我。
紧接着连十分钟都不到,陈希就出现在了安择明面前。
女孩子显得滑稽而可怜,她跑得气喘吁吁的,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汗滴,这么一来,她白得更加明显了,整张脸就好像是水里泡着的玉,只不过那样的玉是寒气,她却是热气。
安择明见到陈希之后,第一句话问的就是。“你今晚还回去吗?”
陈希愣了一下。“你要在这里待一晚上?”
“去别处也可以啊。”安择明的回答漫不经心,紧接着,他从衣兜里摸出一盒烟来,两指夹出一根,然后点燃。
陈希呆呆地看着安择明的动作,他呼出的烟雾像一层轻薄的白纱,他的轮廓便隐匿在这层白纱里,显得若隐若现。
黄昏已经过去了,黄昏与夜晚的交界就像是一场朦胧而富有美感的梦,搭配着此时的夜景,显得更加迷幻。
夜色是灰蓝的,湖面却是乌青的,所有的水面都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它们波光粼粼,好像招摇的水草,低声呼唤你投入它们的怀抱。远处的灯火在此时朦胧的像正月十五红灯笼里跳跃的烛光,一排排映照在水面上,这时候,会有船桨将它们化得破碎,然后一只小船悠悠然地飘过来,上面坐着一对情侣。
一阵冷风吹过,陈希不禁打了个寒颤。安择明顺手把她身上的衣服紧了紧,像是自圆其说似的。“你晚上几点回家?”
“我一会就走。”
“我还说请你坐船呢。”
“下次吧。”陈希说。“你分手了是么?”
安择明的目光又是忽明忽暗那么两下,然后唇角翘起来。“是啊。”
“为什么呢?你们不是很好吗?”
安择明突然凑近陈希,就像一种什么大型动物,全身上下带着浓郁的杀气,他的眼睛眯了眯,压低声线道。“因为我吸毒。”
陈希的眼睛蓦然睁大。
安择明离开了她的呼吸,然后看着她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笑了。“我逗你的。”
“哦……”
“你喜欢喝酒吗?”
“我不会喝酒。”陈希说。她的家教很严,只要晚回去,一定会被父母逼问去哪和谁做了什么。有时候她的父母有些神经质,希望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控制在手里。
“哪天我带你去喝点?”安择明勾起一边的唇角。“但是下次别穿校服了,免得人家说我诱拐未成年少女。”
陈希小声说。“可是我就是未成年啊。”
安择明笑了,那个笑容很单纯。他好像每次和陈希交流,会莫名地变得特别放松。只不过一看到阴郁的夜色,他脸上的笑容马上凝固住,又摸了一根香烟出来抽。
陈希说。“你是不是很难过?”
安择明没说话,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那你呢,你又为什么难过?”
安择明的这句话,好像是一根针戳在了陈希心上。她细细去感受的时候,发现那不是一根针,而是一整列细密的软刺,就那么扎在了自己的心上。
兴许是夜色太美,使人悲从中来,兴许是安择明猛然间地刺探,令她喘不过气。总之就是那么一瞬间,陈希的眼泪立刻下来了。
安择明有点手足无措地盯着陈希,半开玩笑道。“不会吧,你听见我分手你哭成这样?”
陈希伸手胡乱地抹了抹泪,安择明顺手递过去一张纸巾,他甚至都没有帮陈希擦掉眼泪,而是在一旁看着。
“不是的。”陈希抽噎着说。“我没有奶奶了。”
这一丝哀伤,就像一只白鸟,缓缓地张开了翅膀,发出鸣叫。又好像夏日里的棉花糖,都是一丝一丝缠绕着的,到最后,却被太阳晒成了黏腻灼热的一整块。
两人都没有再讲话。
安择明好像很扫兴,他说我送你回家吧,然后一言不发地站在陈希身边,跟着她走到了陈希家的桥头。
那也是安择明第一次送陈希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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