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的风, 格外醉人。
程恪走在河边，吹着风。
高佳鸣在他旁边站着, 急的跺脚：“程恪，这都多久了，你还不去找闻嘉？再这么拖下去, 小心她和别人结婚生娃了, 到时候后悔死你！”
程恪逆着光，淡淡笑：“我不知道她在哪。”
从那一次, 闻嘉将他精心准备的所有材料交给程末后, 就彻彻底底消失了。
他曾经想过她为什么要走, 大概是因为程末是这个家里她眷恋最深的人, 帮了她，她便觉得与程家再无干系了吧。
高佳鸣仰头喝完一罐啤酒：“扯淡！你不是不知道, 你是不想知道。不对, 我怀疑你根本就知道, 你只是在自欺欺人！”
程恪被他说的一愣，继而坦荡大方的承认：“是。我在自欺欺人。”
他这么说了, 反而让高佳鸣没话说了，他烦躁的叹了一口气，拉着他到路边烧烤摊坐下，点了两盘羊肉串，一盘烤鸡翅, 还有一盘烤韭菜，几罐啤酒。
烧烤摊上吵吵闹闹, 程恪不再是当年那个穿着白色长羽绒服，不知该坐到那里的年轻大学生了，他穿着一件很薄的牛仔外套，不再西装革履，随便找了个凳子坐下，显得随和自在。
高佳鸣忍不住笑了：“看你正经了那么多年，上大学的时候就爱穿衬衫，现在穿的休闲点，还看不惯了。”
程恪低下头笑了下：“以后都这样，你会习惯的。”
“家里的公司，你真的不要啦？”
“本来就不是我的。”
高佳鸣摇摇头：“你可真是看得开。”
程家的资产啊，平常人就算分一杯羹，下半辈子，下几辈子都能安然无忧，结果他倒好，说不要了就不要了。
他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拿筷子敲了敲碟子边缘：“不成器啊。女朋友不要，家产也不要，那就来创业吧，我等着你。”
程恪拿起啤酒，碰了碰他的，眼底深处终于有了些笑意：“那，谢谢高总了。”
高佳鸣阴阳怪气的咦了一声，而后又装腔作势：“既然叫我高总，以后就有做我小弟的觉悟了。来，喝完这杯，回去干活了。”
互联网公司一向加班到很晚，高佳鸣作为创始人，现在是属于中途开溜，陪着老友聊完，自然要赶紧赶回去，更不要说，还挖了个宝贝疙瘩回去，今天就得好好显摆一下。
他的公司很小，只租了几间办公楼，几个做软件的程序员打了个招呼，而后又低下头，钻到了电脑里。
程恪也淡淡笑了下，他身上一直有股随遇而安的气质，在顺境中显得沉稳，在逆境中也十分可靠，听完高佳鸣的简单介绍，他已经坐下，开了台电脑。
那之后很多天，他在公司里加班到深夜，干脆也不回租处，就直接睡在公司里，左右也是一个人，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从小到大，他都有着很强的工作狂特性，自小缺乏安全感和依靠的人，都想把一切控制在自己手里，所以往往比旁人都要拼命。
高佳鸣看不下去他不要命的样子，过了两周，强行拖着他出去，一出公司大门，程恪却愣住。
不远处，程末笑着对他招了招手，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而后走了过去。
“等我多久了？”
“有几天了。看你没下来，估计你在忙，也没上去找你。”
程恪唇角抿了一下，苦笑着：“有什么事吗？”
程末已经将车门打开：“走吧，去吃个饭，我好饿。”
这一场吃的时间并不久，程末没有让他一定要回去，最后送他回了公司。
他一回去，高佳鸣就问：“怎么了？逼你回家去继承家产了？”
“没有。她要结婚了，问我要不要去婚礼。”
“废话！你肯定会去！去吧去吧！我给你批假！”
程恪忍不住笑了，发自内心的说：“谢谢你，佳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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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没说完的是，程末告诉他，闻嘉回了外婆家，似乎……似乎已经被逼着结婚了。
程末婚礼那天，天空很蓝，阳光很美。
程恪陪着她走完红毯，将她交给贺辞，一个人的时候，目光忍不住在全场游离，但是找不到他想看见的那个人。
晚上婚宴之后，程末让人找他过去。
他过去的时候，程末正在接电话，雪白的婚纱裙角铺在地上，大概是因为紧张和怒意，背影在轻轻颤抖着。
走近了，程恪听清楚，电话里，是闻嘉的声音，她在哭。
得出这个判断的那一瞬间，他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为什么她会哭，是谁让她哭了？！
闻嘉哽咽了一下：“对不起，末末，参加不了你的婚礼。我很抱歉。”
程末打断她：“不，闻嘉，这件事是小事，我们先放下，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难过？你舅舅是不是对你太过分了？你回来，听见了吗，你回来！”
电话已经挂断。
她垂下手，因为先前说了很多话而急促的呼吸着，转向程恪，沉默的看着他好久，最后说出一个地址。
程恪唇角抿了又抿，过了半晌，终于开口：“你先进去。我……我走了。”
他脊背挺直，步伐却有些僵硬，程末刚准备问他要去哪，可还问出口，就看见他忽然狂奔起来，冲过人群，奔向远方。
以前贺辞对她说过的，一个男人如果真爱一个女人，那么一定听不得她哭。
……
海浪拍打着沙滩，风从海面上而来，带着淡淡的咸味，很快就吹干脸上的眼泪。
闻嘉挂了电话，用手背擦了擦眼角，自嘲的笑了下。
她怎么就哭了呢。
她在沙滩上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所有的心绪都彻底淡了，才转身往回走，走到一栋三层小洋房门前，才停下脚步。
闻显在院子里坐着，一见到她，就沉着脸：“一天到晚就知道乱跑，外婆在床上病着，你也不知道陪着？”
他吸了口烟，目光中全是鄙夷。这不中用的丫头，在程家待了那么多年，半分钱都没捞到，现在就这么空着手走了。早知道他就不该抱有期望，早早把她要回来算了。
闻嘉不说话，她一向都很沉默，往楼上走。
“对了，明天和刘正浩吃饭，你给我记着。”
闻嘉脚步未停，径自走了。
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外婆。
那时候，她还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握着母亲的手掉眼泪，一边喃喃说着，怎么会这样，回家吧孩子。
后来她才知道，当年母亲看上清贫的父亲，家里不同意，她就跟着他走了，好多年都没回去。那一次，是外婆劝她带着孩子回去改嫁的。
屋里只开着小台灯，空气中都是药的苦味，老妇人坐在床头，冲她笑：“嘉嘉，回来了啊。”
闻嘉也展露笑意，搬了个凳子，在她床边坐下：“外婆，今天有没有觉得舒服一点？”
老人点了点头：“嗯，好多了，好多了。”
大概是怕家里人担心，她每天都会说好多了，但事实上，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所以闻嘉不能走。
她知道母亲和外婆的感情极好，她必须留在这里，为母亲尽孝。
老人拍了拍她的手，干枯的手掌摩挲而过的时候有一点疼：“我好多了。就是你呀，你怎么就这么不开心呢。小姑娘家的，成天没个笑的。”
闻嘉握着她手掌，脸颊埋了下去，罕见的撒娇：“没有呀。”
这是世间她唯一能撒娇的对象，但她低下头，能闻到一股近乎腐木般的潮湿味道，于是她知道，她很快也会失去这唯一的亲人了。
她赔了老人一整夜，第二天一早，闻显来敲门：“去换个衣服，车在楼下了。”
闻嘉冷冰的看着他，她可以选择不去，但她无法在家里跟他大吵大闹，所有的病人都需要静养，受不得一丝刺激。
她沉默的转身，回房间换了件衣服，衬衫长裤，干净至极的装扮，奈何她是衣架子，这么穿也好看。
闻显也没挑她的错处，将烟头一扔：“走吧。”
吃饭的地方也不是很远，不过半个小时的车程。
闻嘉见到自己的相亲对象，礼貌而僵硬的问好，当那个年纪轻轻就有小肚腩的男人走过来时，她抗拒的后退了一步。
在那一瞬间，她想起一个人。
干净的，清冽的，如同冬天的雪。
闻显不悦的皱眉，而后笑着对男人说：“小刘，不要在意，嘉嘉胆子小，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怎么跟你接触。”
没谈过恋爱这句话，显然取悦了刘正浩，他搓了搓手，热络的笑了下，拉开凳子：“没事没事，不要紧，嘉嘉，你也不要紧张，坐下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闻嘉深吸一口气，准备坐下，就听见砰的一声，门被人从外面用力踹开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紧接着，是一阵很急的脚步声，伴随着服务员说，先生您不能进去的混乱声音，但那个人还是进来了。
闻嘉彻底僵住。
他……他为什么会来。
程恪一眼就看到她，看到她脸色那么苍白，紧紧抿着嘴唇，微低着头，无助寥落的样子，他整颗心都要被揉碎了。
为什么，他小心翼翼的喜欢了这么多年，守护了这么多年的人，会憔悴成这个样子？
来之前，他安慰自己，只是过来看她一眼，就一眼就好了。
看她过得很好，那他会放心的离开。
可她显然过的不好。
闻显已经站了起来，吊儿郎当的笑了下：“吆，我当是谁，原来是程家的大少爷啊？哦，不对，你早就失了继承权，听说，现在程氏是没你一丁点的份了。”
程恪唇角微抿：“让开。”
“你这臭小子还敢跟我嘚瑟？！当年你打了我儿子，这笔账老子还记得呢！”
闻显说着说着，拿起个凳子就往程恪头上砸，闻嘉一惊，在后面重重的推开他，程恪却很冷静，轻轻易易的从他手中夺过凳子，往地上一扔，摔了个粉碎。
他声音里像是淬了冰：“别找死。”
说完，他一把握住闻嘉的手腕，强势的拉着她，走了出去。
这座临海的小镇，空气中都是海风的咸味。
闻嘉被他拉出去，在大街上走的飞快，脸颊迎着风，被吹的生疼，眼泪也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
一滴滚烫的眼泪，低落在程恪的手背上，他终于停下脚步，在暮色熹微中，长久而静默的看着她。
闻嘉反手擦了擦眼泪，神色冷清倔强：“为什么？”
——你为什么会来？
程恪抿了抿唇，在那一瞬间，再次感受到言语的匮乏和无力。
他不敢告诉她，他来这里，是因为她哭了，是因为他喜欢她，所以不想让她哭。
他并没有那份勇气，相信她也喜欢着他，那么，在那之前，过早的暴露自己的感情，只会吓走她。
他力图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却因为过度紧张，开口语速就很快：
“我想你帮我。”
“我需要一个人，跟我结婚。”
“我们，结婚吧。”
闻嘉没问他为什么需要，可他来到了这里，拉着她的手走了出去，这就够了。
他需要她，她就会在他的身边。
夜风温柔，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很轻：“好。”
程恪也低下头，安静的拉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她没再说话，只是忽然想起少女时期的梦。
现在，梦醒了，他还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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