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过去了,一家人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王方这几天在和族里商量扩建族学,收些外姓子弟,福泽乡里的事情,王氏族学原来就有两个老夫子,都是落第的秀才。不论学问如何,两人的人品在青神都是很受认可的,况且科举一事,不光看学问,有时也看时运,看考官,看天气,端看有多少名扬千古的文豪在科举上折了腰就知道了。
作为乡贡进士,王方在族中还是很有话语权的。地方私学养成的士人,经过乡试、府试两级的选拔,合格者会被举荐参加礼部贡院所举行的进士科考试,未能擢第者就称为“乡贡进士”。王方在整个青神镇都是有名的,说到王家,都会赞叹他们一家三兄弟有出息,一个比一个读书聪明,若是王方坐镇,必定有许多人想进他们王家的族学。
但族学终归是族学,优先考虑的肯定是王家人,其次是王氏姻亲有读书天赋的孩子,再扩大范围,恐怕会遭人嫉恨,反而不好了。毕竟当地还有别的私学,夫子以收受束脩维生,大的乡镇也会有善人捐建的学堂和书院,州府还有官学。
大宋文风阜盛,人皆向学,普通人家但凡稍有余力,都会让家里孩子读两个字,或有天赋者,举家供之,一朝得中,荣归故里,都是美谈。更何况四川天府之国,鱼米之乡,蜀锦华美,蜀绣难求,川地又少战乱,人多富庶,好学之风颇盛。士绅之家甚至常置法律文书,务求州官为政以法,不为贪官污吏所蒙蔽,因此常有“蜀人难治”之说。但蜀地人才辈出,亦归功于这样的文化环境。
王氏的族学离王家不远,在瑞藻桥另一头,是一个三进的小院子,白墙黑瓦,院子里种着几丛修竹,宽阔的中庭对门的地方放着一道影壁,原本雪白的墙面因为经年日久渐渐有些发黄。绕过影壁进入内部,宽阔的正厅中央悬挂着孔圣人像,下头的书案上摆放着一条半尺宽的戒尺,用以告诫学生,然而并不常用,因为这里的夫子性格敦厚,孩子们也还小,若学生在学里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夫子们会直接告诉家长,由家里管教。
再进去就是东西两个相对的教室,整整齐齐地摆着二十来个条案,最前面放着一张稍大的条案,摆着文房四宝和一套茶具,是夫子专用的。
王方对族学的环境十分满意,待定好了来上学的人选人数,王方又想到了家里的几个孩子。他已经趁着闲暇时间考校了王瑾和王瑜的学业,发现十岁的王瑾甚至还不如七岁的王瑜,王瑾性情浮躁,不喜读书,王瑜却偏偏相反,只字片语都能研读半天,在掌故典籍上用功太过,写出来的文章雕饰太过。如今文坛颇有溯古之势,几位文坛泰斗近年来新作的文章也是平易自然,他瞧着这像是唐代韩、柳二人倡导的古文运动的延续。
自晚唐以来,便一直盛行辞藻华美的文风,其中虽也有几位大家使用清新自然的文风行文吟诗。在王方看来,圆润流转、明白畅达的新文风倒也不错,毕竟写文章是为了表情达意,而不是为了哗众取宠。王瑜十分聪慧,但也是这一分聪明让他有些浮于表面,不肯务实,可能是因为从小缺了他在身边陪伴教养,一家子老幼妇孺都没有能和他说得上话的,他想要倾诉的情感无处寄托,感到疑惑的事情也无人解答,便遁入书中寻求精神寄托,这也是他作为父亲的失职啊。
好在两个孩子都还小,以后有他在身边教导,或许能有所改变吧。还有两个女儿,三娘已经大了,赵氏决定把她带在身边让她学着理事掌家了,但她性子软,恐怕将来嫁到别家去会受磋磨,王方打算给她在本县或者镇上找一个敦厚清正的人家,不过她还小,尚可从长计议。
小女儿王弗竟是个古灵精怪的性子,也不知是像了谁,这一大家子的人,就她一个活泼爱惹祸的,这也是个得重点关照的。这么辗转一想,他才感受到赵氏的辛苦与不容易,早几年孩子们更小,家里都是老人孩子,除了音娘夫妻俩,她都没什么帮手,怀着王弗的时候还要操劳家事,照顾其他孩子,真的是苦了她了。
王方体谅赵氏,对她很是小意关怀,把赵氏喜得晕头转向,揽镜自照时还以为自己年轻了二十岁,是个新婚的小姑娘呢。
王浮还小,除了端午节跟着家人出了一次门,后来就再也没能出去了。王方忙族学的事,赵氏忙家里的事,因为王浮和三娘都比较大了,不太需要人照看,所以音娘也常常有别的事要去做。大哥二哥也被爹爹关起来读书了,总是剩下她跟三娘两个大眼瞪小眼,数着天上飞过的燕雀过日子。
王浮闷得无趣,便想出许多花招来逗弄她的堂兄妹们,可能是前两年憋着不说话憋狠了,一旦开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这些时日他们都气压低沉,闷闷不乐,王浮也是问了赵氏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十二郎王琦和十三郎王琰是一对双生子,今年七岁,平日里总是穿得一样,叫人分不清。他们的父亲,也就是王浮的二叔王泊,在府城做官,常常给他们寄回来些新奇玩意,他们便一直自觉在家里孩子中很有派头,但王方回来后,不但把王瑾和王瑜带在身边教导,还带着他们兄弟姐妹几人上街过端午,让他们俩羡慕不已,甚至在祖父祖母面前抹眼泪说想念父母,把两个老人想儿子的心勾动了,泣不成声。
这两兄弟平时就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们都如此难过,更别说其他的孩子了,九郎年纪大了,知道说了会惹家人徒增感伤,便从未提过,那几个小的,又不像王浮有成人的灵魂,他们偶尔会想念父母,但他们的注意力很快就会被引到别的东西上,没有那么强烈的情感。
但家里人都知道这也是逼不得已,天下做父母的,没一个想跟自己的骨肉分离的。二叔三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信,问及几个孩子的成长情况,又提及两个婶婶都有孕在身,接孩子到身边的计划恐怕又要延迟。他们还说,婶婶思念孩子,每每到了深夜,辗转难眠的时候都会暗自流泪。王方也是叹息不已,交通不便,通信也不便,亲人骨肉各在天涯,孩子们渐渐长大了,知道想念父母了,这种感觉就会更加强烈。
以前王浮没想过她可以有这么多家人,上辈子被父母抛弃的阴影仍然萦绕在她的周围。这辈子她打算主动一点,去爱别人,也去争取别人的爱。
所以第二天她就把家里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集齐了,摸出她昨天磨着音娘熬夜陪她做好的风车和纸鸢,把她娘纳鞋底的粗线祸祸了干净,领着一支“大军”往河边草坡去了。
她做的风筝虽丑,但还是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因为她做的不是什么蝴蝶小鸟的风筝,做的全都是萌化的猫猫狗狗的风筝,虽然不大看得出来……她做的风车也很稀奇,迎风奔跑的话,不光扇叶会动,还会有“嘟嘟”的哨声。王家大人少,孩子们多数被要求在院子里玩耍,很少出来玩,更别说像这样在山坡上放风筝了,大家都觉得很开心,彼此之间感觉也更亲近了。
王浮也不是真淘气,她出门的时候叫了音娘和看门的陈伯一起,孩子出门就怕被拐子拐走了,可得仔细些。
等他们玩得差不多了,王浮又带着他们回家,俨然一副带头大哥的模样。回家就看到赵氏拿着鸡毛掸子站在门口,气势汹汹地冲她大吼:“王十娘,你反了天了,敢带着哥哥姐姐出门放纸鸢?!”
“九郎哥哥想放。”王浮躲在王琨身后,把他推了出去,王琨显然有些不明白王浮的套路,但出于对妹妹的爱护,他还是点点头,愧疚地说:“婶婶,是我不好,我不该带着弟弟妹妹们胡闹,让您担心了。”
王浮其实是在帮王琨树立自信心,确立他在孩子中的领导者地位,她早就看出来,王琨的性格很内向,但是他很善良,总是站在别人的角度看问题,这样一来就显得有些懦弱,王琦和王琰兄弟俩都有些看不起他,他在兄弟姐妹之间也没有什么人缘。九郎需要别人的倚靠,而孩子们也需要一个勇敢的、能保护他们的哥哥。反正赵氏不是真的动怒,她要是生气了,早就去河边把她抓回来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王琨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赵氏当然不好再说什么。她只是习惯性地数落了几个孩子一句,嘱咐他们不要随便出门,便领着他们去花厅吃饭了。
晚上饭桌上竟然罕见地多加了一道肉菜,王浮偷偷瞧了赵氏一眼,甜滋滋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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