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走了一刻多钟,沈长安敲响外门,才见一妇人应声来开门。

    赵婆是独户,待沈长安还算少有的热络,见是她,笑着将沈长安迎了进去:“三妞,来买蛋吃?”

    “诶,赵婆身子可还硬朗?”沈长安上前扶着她,随她一道往鸡窝里去。

    往日逢年过节沈长安总要来此处买蛋,赵婆替她捡了五十枚,额外送了几个:“多拿几个去,炒煮蒸煎都好吃,你身板瘦小,日后可不好嫁人哩。”

    沈长安窘迫,见赵婆说的起劲,便也没好插话。

    赵婆年近五十,抓起鸡来格外熟练,抓鸡束脚一气呵成,沈长安一次性买了七只,两只老鸡两只蛋鸡三只肉鸡,打算换着花样做给顾宁孙女吃。

    她偷偷多添了自己的几个钱给赵婆,赵婆死了儿子,儿媳妇随人跑了,这些年逢人总念叨着攒够钱,要去贩子那抱个男孩。当朝《宋刑统》规定略人之法最为严重,然岁饥贫不能自存时,贩卖幼儿也无罪,赵婆总说时候到了去抱个这般的男孩儿,日后才有人当她做亲娘一样伺候。

    沈长安来回走了两次,将母鸡尽数提了回去圈在围栏中,羊膘油已经凉了,她便放进柜里搁好。

    又背上竹篼,提着锄头往山林中去,未歇下片刻。

    林中清爽,颇为舒适,外围的笋子都差不多被人挖了完,沈长安便想着再继续往里走些。

    三月的笋子,正好吃,清明后出的笋子是春笋,正月到清明出的笋子叫潭笋,她今日来挖的便是这潭笋。前几日夜里下过雨,地下的笋吸足了水汽,天气一回暖就会长大,把土面顶出一些细细的裂缝,裂缝之下就有笋。或是瞧土面是不是有一些蹊跷的突起,突起的土堆底下,往往亦会有潭笋。

    沈长安捡过一只竹条,刨开地面上的落叶,仔细搜差,她眼睛好使,找起来也格外快。找到笋后,就要准备挖笋了,而挖笋时重要的就是要想好从哪个方向挖。

    她将笋一侧的半边土扒开,直到笋和竹鞭相连接的部位从土中露出,再抡起锄头,靠着经验挖下去。太近容易伤笋,太远又会伤了竹鞭,影响春笋长势,挖起来也格外费力。

    好在沈长安年岁不大,已是个挖笋好手,走走停停两个时辰,一背篼就被她装了个满满当当。虽瞧着多,剥完也留不下多少肉,往年沈长安都是挖来贮存着,晾干留到夏日吃,省下时蔬拿去镇上卖。

    见实在装不下,才晃晃悠悠回到家,她放下背篼,小口喘气拿巾子擦干净脸,又找来柴刀剥笋。

    剥了小半个时辰,想着今日还没去看占城稻,坐在板凳上休息了几息,就起身往水田去。

    沈长安站在田埂上,俯身掀开一角稻草,稻种根须伸进了泥里,长势良好,未被冷着。这样顺利下去,到了清明后就能插秧了,她将盖着的稻杆仔细又翻了一遍,才去麦地拔草。

    待到天黑,干活了一整日,觉着浑身黏腻不堪,便烧水洗沐。洗罢衣物吃过晚食,拿出荷包在油灯下仔细盘算着。

    沈父逝世时,沈家母女只得了一半家产,余下一半按规矩划给了沈父胞弟沈三。加之沈母丧事摆宴欠了几家叔婶十几两银子,沈长安日子便过的愈发拮据清苦。这四年来每年夏秋纳完税,总能余下些不多的钱粮,加上塘里鱼藕,平日里卖的野味,零零碎碎还了十两多。

    便只欠三叔家六两多银子,沈长安想,日子虽苦,还完钱心中舒坦,自己也能开始攒钱了。她不识字,只得一道杠一道杠的画,简单做个符号当文银计数,算好了,把荷包放进柜子里,躺到了床上。

    却翻来覆去许久都睡不着。

    沈父大名沈石,家中排行老二,有个被送了人的大姊,还有个胞弟,也就是沈长安三叔。沈老爷子死后,两兄弟商量着分了家,各自打算娶媳妇,却没想到沈父某日赶集,一眼看上了沈母,他这糙爷们第一次动了心。

    彼时沈母被休,身上没什么银钱,靠织些布料来卖换得饭吃,沈父因她,总要隔一日便来赶集,早早侯在集市里。看沈母来了,就憨笑着尽数买光她的布料,也不说话,黝黑的面皮总泛着红。

    他买了不说,还经常打些野味偷偷送到沈母门前,沈母不挑明,沈父便以为她真不晓得,风雨无阻送了一载。

    沈母虽是被休的,境遇也同坊间女子相差无几,纵然当今世道男女和离已是常事,但妾较之于妻,总归低贱不少。沈父送的谨慎,到底被人看过几回,妇人们嚼舌时,总说那被休的小妾,饥渴偷起了男人来。

    流言杂语,沈母也不理。可沈父偶然听闻,就同多嘴婆娘的丈夫们打了起来,虽占了几分上风,亦被揍得鼻青脸肿,眼角开了口。

    沈母走到局促的汉子跟前,没说话,只递去封写有生辰八字的草帖子。沈母生的好看,笑起来眼里泛着水光,沈父痴笑着接了过去,下聘插钗,两人就这么草率成了亲。

    村里人都念叨着,沈家二娃子娶了个镇上富人不要的破鞋,可也就私下说说,二娃子横起来不要命。

    彼时沈家家境清贫,沈母也不让他请宴,半年前她就开始缝制自己的嫁衣,在成亲当日穿了出来,那日的沈母,依旧是镇上最好看的女子。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沈母浅笑,哼唱着家乡小谣。沈父却固执的请了镇上最好的行郎,热热闹闹将沈母娶回了苇塘村,万分恩爱。

    年后沈母有喜,可她在富商家中时,被正室下药伤过身子。滑了两胎,温养年余才终于是怀了第三胎。

    沈父没上过私塾,少时却听村里秀才念过一句诗:春岸绿时连梦泽,夕波红处近长安。他觉得甚美,虽不知诗里是甚么意思,却反复念叨记下了这句,总想日后去长安看看,觉着东京都没长安好,这么一想,想了十几载。

    可成亲后,就再没想过这些不实际的东西,长安哪又及家中一分。

    沈母怀上三胎,夫妻俩日夜都万分谨慎,唯恐再滑了,所幸第三胎是个命大的,顺顺利利生了下来。沈父想说,要不干脆取个长安吧,自己这辈子去不成,指不定自家女儿以后能去长安看看。又觉着长安长安,长久平安,是好名字,就将原先定的三妞做了沈长安小名。

    一家三口,过的也顺遂。便是沈长安出生那年,朝廷下令变法,一时间赋税不知怎的,愈发多起来。加上后来几年京西北路及淮南东西路三路天旱,数万农户变卖田地,没做成佃农的,只能南下讨生活。

    其中部分,就到了江南东路,这些逃亡难民,不少留在了钦州内,没找着营生的,只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沈长安六岁时,沈父已然跟着镇里人做起了小生意,家中日子慢慢好了起来,有了些积蓄。那年夏日,沈父本是要去钦州一趟进货,却没想在那丢了性命。

    衙门里的官人说,是几个大汉见财生意,捅了沈父几刀,抢过他的钱袋子跑了,没能追上。沈母一人扛起了家里的天,她独自去钦州,托人驾车,迎回了沈父遗体。

    沈父入土后,家中积蓄去了大半,沈母原本还健朗的身子也跟着垮了。年幼无邪的沈长安彼时尚不知死为何物,可她在头七夜里,偶然起夜瞧见沈母瘫跪在沈父灵位前泣不成声,才好似终于明白,自家爹爹再也回不来了。又担惧沈母劳心,只得每日夜里握着小拳头,偷偷拭泪。

    沈父头七后,沈母彻底病倒在床上,沈长安不得不早早学着下地干活,学着做菜洗衣。灶头够不着就搬过凳子站着炒,洗衣裳多洗上半个时辰,也是能洗完的,种地有三叔帮衬着犁田,收的麦子水稻也能让母女俩月余不挨饿。

    沈家老宅给了她们母女,银钱及家中物件,村长按祖宗规矩判给了沈三。陆续两月,沈母治病花光了仅存的积蓄。

    直到一次熬药,困极的沈长安蹲坐于炉前,小小打着盹,不慎将炉子打翻。沸水倒在她身上,布满伤痕的胳膊小手被烫的褪皮,起满密密麻麻的水泡,沈母也只能看着她落泪,无助又绝望。

    她幼时便时常在想,若是爹爹能回来,这些也算不得甚么,她已经好想爹爹了。

    之后不久,村里来了顾神医,修起了药房,收便宜钱替农户诊病。沈母卧床不能起,沈长安便每日都去顾宁院内,想神医若是有空,能不能去家中看看沈母。

    她生的唇红齿白,玉雪可爱,连着来了数日,都偷偷躲在门口瞧,顾宁自然知晓。一日人不大多,顾宁打算早早收拾药堂,见这女娃躲在门后,背对着不知作甚,走近才看她正撂起左边袖子,小口小口吹着气。

    白嫩的手臂红肿得骇人,他问出声倒将年幼的沈长安吓了一顿好:“女娃子,你可是来看病的?”

    小人摇头,犹豫了半息,绞手嗫嚅着开了口:“不...不是的,我想,想您去看看我娘亲。”

    小小声,仔细才听了清楚,说完抬起头,眼中已盈盈含了一包泪,又跪下去,重重给顾宁磕了个响头:“菩...菩萨,您能救救我娘亲吗,我娘亲,她是个好人。”

    这般乖,顾宁一下心就软了,他小心将跪下的沈长安扶起,替她上好烫伤膏,配好药,又走到后院不知道同谁说了什么,随沈长安一道去了家。

    往后几年,顾宁总叫她来给沈母抓药,可沈母也没能熬到沈长安十一岁生辰,沈父祭日那天夜里断了气,再没能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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