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Chapter75Uduki-Recollect

    她仍然记得晴人「出生」的那一天。

    她本是因为父母听信了别人的谎话才会被送入这间所谓的「学校」，当她知道这可能是一场有去无回的「上学」之时，剩下的只有对生活的绝望。尽管她靠着自己的力量重新振作起来了，可她仍然觉得自己缺少了些什么。

    直到那时，她听说学校内部为了培育「新人类」在做克隆人的实验。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她去找「老师」获得了亲自培养自己的「克隆人」的许可。

    谁都抱着「万一成功了呢？」的想法。她当然知道那些人做这场实验绝不是表面上说的那么简单，但现今的她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目的。

    她在赌。

    她在赌一把，在赌能不能在这只剩下黑白色的绝望之地，再度找回「家人」的感觉。

    被告知实验成功的时候，她差一点就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心脏久违地开始快速跳动，咚咚咚，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声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直到在地下室的「管子」中看见了那个少年，她才真正觉得这世界再度开始染上色彩。

    触摸时感受到的是人的体温，不是冰冷的器械。握住手腕可以感受到脉搏在跳动。抱住的时候可以感受到颈边呼出的温热气体。

    所有的一切，都在证明眼前的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人类」。

    她一定要对他负起责任。她想。她要守护他，要让他安稳成长，要和他一起迎接「毕业」。

    她想和他一起活下去。

    少年的成长异常迅速，不到十天就已经可以完美融入人群了。经历了从一个「宝妈」到一个十四岁少年的「监护人」的她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岁月安好也不过如此。

    他的身体素质非常好，可以说是超出了她的预料范围。几次实战课下来，他都轻松地获得了第一名。不过说实话，要不是她在旁边观摩过，就算是「老师」这么告诉她，她也绝对不信。

    可美中不足的是，就算他如此出色，周边的同学和「老师」们都还是对他敬而远之。也不知是不是他本人对此心存余悸，他几乎没有和除她以外的任何人有过交流。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开始小心翼翼地维持他们之间的距离，生怕自己伤害到他。

    而后，她听到了最让她感到心寒的话。

    「他可能活不了三年。」

    研究人员的话给了她当头一棒，又一次差点让她崩溃。

    他的细胞的加速成长一直在运行着。从受精卵开始，再到成功脱离营养管，这期间的时间也不过只有短短两个月。早该发现的，早该注意到的。她告诉自己。光是他的学习能力就足够证明了，不是吗？

    给他取个名字吧。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这样的话，即使那一天到来了，她也能准确地呼唤他。就能证明他存在过。

    至于名字……

    就叫「晴人」吧——「卯月晴人」。

    晴人最终还是通过各种渠道知道了那件事情。不，或许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也说不定。互相坦白后两人就及其默契地不再提及此事，但还是明里暗里地增加了相处的时间。晴人逃课，她会主动申请去寻找他，偶尔会被拉着一起逃课；她上班级合训课，他每次都揪准个时机凑到她身边去。两人的亲近偶尔会招来老师和同学们「他们在交往？」的疑惑眼神，恐怕也就只有知道真相的人才会一笑而过了。

    *

    研究人员判断的「死亡日期」来临的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钻进自己的被窝，而是互相依偎着靠在宿舍的阳台边。他们默契地保持沉默，只有相扣的手和肩膀处感受到的分量证明对方还在此处。

    她看了眼墙上的时钟，现在是十一点二十分。今夜十二点零分，也就是第二天的零时零分，便是医生给晴人判下的死期。

    还有四十分钟。她在心里默念。

    握着她手掌的力道突然加重了几分，她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又感到肩膀上一沉，条件反射地稍微换了个角度方便他靠过来。

    「你怕吗？」

    伴着这声疑问出口，她感到脖间蹭过几缕发丝，紧接着是他有点无力的回答：「稍微……有点。」

    她不由自主地收了收手掌，握住他的手的力道加重了点：「我就在这里。」她轻轻地把脑袋和他的脑袋靠在一起，「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她要守着他。可这最后的时光，却总让她的心如刀绞一般。不想离开。不想失去。

    她不想将这好不容易到手的温暖放开。

    「其实我还蛮想看你穿婚纱的。」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她突然从忧郁中回神，话题过于跳跃以至于她脑袋当机：「你说啥？」

    得到的是意想不到的一声轻笑。

    「你知道吗？」他抬起头来，「你笑起来很好看。」似是意识到这句话容易被误解，他挠了挠脸颊，再度靠回了她的肩膀，「所以我在想，站在婚礼殿堂上的你，应该能绽放出比以往更加耀眼的笑容吧。」

    她本是被说得有点害羞，不过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一想到那位未来新郎会先被你追杀两条街我就笑不出来了。」

    他也不恼，只是拖长了音调故意这么喊：「给我留点面子嘛——」

    两人相视而笑。

    时间所剩不多了。

    今夜的月色很好。银色的月光从窗外洒落到地板上，像是为其铺上了一层银色的地毯。柔光落在寝室内部，在为眼前这片景色盖上一层新衣的同时，让它看上去显得更温馨了一点。她看着身边同样被背后的月光照耀着的少年，一时间竟觉得这份月色有些过于合时。本来就是银色的头发在月光的照耀下，竟显现出一种带着光感的柔白色，让他带上了一份朦胧感。

    「我说……」他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等今天过去后，就把我埋在那棵木槿树下吧。」他指的是学校□□唯一的那棵偶尔会开出白色小花的木槿树，她说过自己喜欢那些白色的小花朵，「那样的话，你每年都可以见到它开花了。」

    鼻头猛地一酸。她垂眸盯着两人相握的手，良久才回答出那一声「嗯。」

    身边人的气息开始减弱。她撇了眼时钟，还剩下最后十分钟。

    「晴。」她尝试着呼唤了他的名字，得到的是一声有些虚弱的「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轻轻地蹭了蹭他的脑袋，语气有些不稳，「如果你撑过了今晚的话……我们就一起活下去吧。」她闭上了眼。过去的回忆在此刻一拥而上，可要说值得骄傲之事，在这个校园中，除了他以外她竟找不到一点儿能令她感到骄傲的事情。「我想把你介绍给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我原来的朋友们……」她考虑着措辞，「我想要骄傲地跟他们说，我很庆幸你能够出生。」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没想到我居然能变成这么重要的存在啊。」他像平常开着欠扁的玩笑，等她想要反驳什么的时候，他的手已经伸到了她面前，「那么……拉钩吧？要是我能活下来的话，我就陪你一辈子了。」

    「说话注意点，这不是求婚现场。」她没好气地给他脑袋上来了个指关节的关照——但这次不同以往，她根本没有用力。撇撇嘴，她用左手的小拇指勾住了那只手的小拇指：「拉钩上吊，说谎的人要吞千针喔。」

    「了解~~」尽管语气轻松地这么回答了，但他的状态似乎并没有因此好转。她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分量似乎更沉了些。

    「抱歉。」他的眼皮在不断地重复着闭合又睁开的动作，最后却还是抵挡不住睡意。「我就睡一会儿……」他靠在她的肩上，就连语气都比刚才柔上了数分，「就一会儿……要记得叫我喔……」

    气息变得更弱了。

    她好不容易忍住自己汹涌而上的酸楚感，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头顶。

    「睡吧……我会叫醒你的……」

    似是听到了这番话，他很快就陷入了深度睡眠中。

    等到身边的气息趋于平静，她才敢通过深呼吸让自己的眼泪无声流下。

    时钟的三枚指针重合了。

    「晚安……晴人。」

    *

    卯月猛地惊醒。

    视线的正前方是一块纯白色的墙壁——不，她应该称它为「天花板」更好点。身下是一块略有点硬的床垫，脑袋下的枕头倒是挺软的。视野可见之处除了一张办公桌之外，还有另外一张床和一个似乎是摆放着各类药品的有着玻璃橱窗的柜子。看样子这里是医务室？那自己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周边没有一个人。想要回忆起先前的事情，却得来一阵头痛。她扶着额头坐起来，却突然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抱着对浸湿了手套的液体的疑惑，她走到橱窗边，透过玻璃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镜中的自己，脸上正挂着一行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