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点燥热。
宫里头扇风的扇风,取冰的取冰,更有需要不断送水上高出去,让其自然落下降温的凉亭,看着都倒也都还成。
可宫里头不管热不热,这会儿大白天,却是安静的。
皇宫很讲规矩。
屋子,要规矩。
衣服,要规矩。
吃食,要规矩。
就寝,要规矩。
说话,要规矩。
走路,要规矩。
所谓的宫规森严便是如此。
别人以为唯一可以不讲规矩的人,就是皇帝。而帝王祁政却从未如此觉得。对于皇帝而言,祖上所有定下的东西,都是规矩。他要么守着这些规矩,要么就要想法子去破除这些规矩。
随手就破了规矩,那他面前第二日就会多上很多本子。
那么,宫中该有情么?
帝王祁政想着这个问题。
他时常会想这个问题,时常会得到不同的答案。
年少时,他觉得该有。有情,才会让这个冰冷又讲规矩的地方,好上那么一点。东宫里的日子并没有比别处好受很多。来来往往皆是利益。
该有,却没有。
后来他逐渐懂事,就觉得不该有。没有情,才会能维持住所有人面上该有的东西。想事细了,才明白很多时候,事是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谁能得到多少的好处。
不该有,却有。
宫里头总有人,因情出错。
再后来,他年岁渐长,蓄起了长胡子,穿得仙风道骨起来,又觉得该有了。
情之一字,与利有什么差别呢?
其实没有。
更别提前者能让人觉得更为舒坦。
他拥有过却失去的,又或许他不曾拥有过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反倒是成了一种,极为想要拥有的东西。
活着的人,永远比不过死去的人。尤其是有的人,带着他刚巧转变念想时想追寻的一切。
帝王祁政正在看画。
画上是七皇子,祁子澜。
祁子澜长得很像他母妃,也很像自己。他面庞如玉石,光洁可鉴,眼眸墨黑,仿佛是从画中踏出的人物,或者说更像是玉雕琢出来的人物,还必须得是汉白玉。
在宫里头,每个皇子长得都有着些许差异,其中最出众的,就是祁子澜。
长得好看,不算一件好事。
他要很拼命,才能让人忽视容貌,去看他的处事。
不过在宫里头,也不算是一件坏事。至少别的皇子提起祁子澜,基本上都是一句:“嗤,绣花枕头。”
没有威胁,性命无忧。
“皇子七岁需出宫。十六封王。二十行冠礼。”祁政说着这话,“小七,这月十六了。”
身为帝王,身为一名父亲,他该赏赐的东西,皇后那儿也早与自己知会过了。
名头他也早就寻好了,仪亲王。
毕竟长得好看,这字赐得无人能反驳。
想到这点,他禁不住笑了起来:“这小七好看,亲王妃也要好看才成。他三翻四次推了别人家的姑娘,说姑娘家还没他好看,不成。皇后那儿急得慌。”
稍带思索,他拍了下桌:“朕前几年听谭老说,谭老家中有一长孙女,体是弱了点,但样貌惊人。让太医去把把脉,看看人。还成,就给他定下。双喜临门。”
旁边宋公公听着应声:“陛下英明。”
那是必须英明。
祁政心里头呵笑一声,面上笑意不变:“让人画师一道去了,藏在后头,回来画个相。”
宋公公应下:“是。”
这事算敲定,祁政心里头略微松了松。
他最后看了一眼七皇子的画像,直接吩咐人给收了起来。
一个帝王事有千千万,天下所有的事,都是他的事。朝堂上的事每回都有新的,想安分一会儿休息一会儿都难得。
即便这样,他还能记得七皇子,甚至是七皇子这月十六。
这等宠爱,在宫里头那么多皇子之中,算不得头一份,但也能算是少有的。
宋公公出了门,不动声色下了吩咐,将刚才帝王所说给安排下去了。
他也没多做什么,也没少做什么。
帝王健在,他身为帝王身边的大公公,怎么都不能有别的心思。
七皇子封仪亲王一事情,一旦敲定,很快朝廷上下都知道了。
授金册金宝,岁禄万石,府置官属。护卫甲士五千人,隶籍兵部。冕服车旗邸第,下天子一等。
初来一听,这七皇子该有的待遇都有,护卫甲士没有到最低的三千档,至少还是有五千人的。岁禄万石更是极多,要知道寻常锦衣卫一年到头才堪堪破百石。
可朝廷上下但凡有点关系的一打听,哎哟,这七皇子可还真是不算得宠。
七皇子被封的地有点远,这五千人,在属地,而七皇子本人,暂住京城。
也就是说每年七皇子能拿到的粮食,大多是白养那些将士去了,他勉勉强强就能调动几个看守京城府邸的人。
京城府邸也不得比属地的府邸大,里头摆设一个个都需要细着来。
官员们从刚开始的兴味劲,到后来的同情劲,几乎可以说是转变极快。
一群人对七皇子为何被留京一事私下里也会谈及一二,大多是秉持着,希望这位仪亲王能够辅佐大皇子一二,反正他看着也不像是能上位的态度。
再者,封王一多,不是什么好事。
这仪亲王虚名头,可比实名头安全得多。
排到老七,能有这待遇算是好事。
上下都谈论,后宫里当然也谈论。
皇后那儿被几个后宫妃子拐外抹角问候了几回,后头干脆寻了个借口省了这群人的问候。要不是皇帝早前就和她通过气,她可还真会被那几个妃子给气到。
至于七皇子祁子澜本人,正在自己开始搭建修缮的府邸处浇花。
院子里假山才搬进来,石头小路才铺好,水还没有通。
好一些的花已被送过来了部分,府上园丁都还没安排。
不浇水,这花没几天就会死了。浇水,专门找个人来,还不如他自个浇。
“花要喝水,人要吃饭。”他喃喃自语,浇得很是认真,半点没在意袖口和衣脚已脏,“现在日落时分,正好喝水。一天一顿,比人好养。”
他脚上的鞋子已全是污泥,不过手上和脸上是半点没脏。
旁人做事就是做事,说话就是说话,祁子澜不同。
他的性子和他的样貌,总是让人结合不到一块儿,那有点意想不到。
碰到了人,他话还算少,可一轮到只有他一个人在了,他便会说很多很多的话,全是自言自语。
“不知道你是什么品种,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浇水一样。咕咚咕咚,好了,你喝完了。该下一个,一个个来,可不能插队。”
祁子澜说话带着点温吞,话再多也不烦人,更不会刺耳。
倒是让原本安静的花园里头,多了点闹腾。
“你也喝好了,倒是比先前那位能喝一点。今天喂水花的时辰,可比昨天会少上一些。习惯了就好。习惯可真是可怕的事情。”他仿佛后知后觉一样笑了一声,“我又多话了,也是习惯了。太安静,就觉得很害怕。”
旁边是一个人都没有的,什么话他都敢讲。
“安静的地方总让人觉得害怕。就像……高墙。”他垂着眼,话里带笑,最后两字没有说出声音,只说了个口型。
高墙是指代皇家监狱,进去了很难再出来,专门关的是皇室。
有的人宁愿死,也不乐意去这种地方。上一个要被送进的去,是他的皇叔。最后的下场,杀妻自刎,命绝于高墙外。
高高的墙围起来,挖出一个水渠拦着人。
住五六年,人心老,住几十年,出来不识人马牛。
很多时候,活着比死更痛苦。
祁子澜浇了好一会儿,壶自然就空了。
旁边的池子没通水,他还要走一段路去取水。
如此枯燥乏味需要重复动作又辛苦的活,他一个娇生惯养的皇子半点不嫌无聊。晃了晃水壶,他还好声好语和那些个绿植说着:“我去再弄点水来,你们都静等着不要急。”
人走了一段路,他还说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不对,心急是吃不了新鲜水。还好都不会说话,否则一个个催我的,我一急,来去路上摔了或者将水撒了,那可得不偿失。”
他这般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直到天暗沉下来。
很快就彻底入夜了。
祁子澜将水壶搁置在一旁,这才动了动身子,缓解了浇水的劳累。
“你们可要开出最好看的花,回头给我看,也给王妃看。她生得好看,你们一定会喜欢的。”祁子澜和声规劝着,“人啊,你们才看得最清楚,对着活人,她爱演,对着你们,她就不用演。”
现在这样想想,他还有点微妙了。
“是啊,对着你们,她才不用演。就和我一样。”
就这么稍作停顿,天彻底黑下了。
如此久,没有一个人来寻他。
七皇子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他轻笑一声,将脏了的袖口折起来,借着京城里不少家点起来的灯,慢悠悠出了门,晃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今夜无月光无星光,明日天怕是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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