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花见月只是在心里腹诽几句,他现在很冷静。
面对危险的时候,一味慌乱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花见月明白这一点。
现在的宴长临状态明显很不对劲,给他的感觉就很危险,像在黑暗中潜行的凶兽,杀人刨心不留情面。被宴长临盯住的那一刻,花见月只觉得一丝寒意顺着脊背攀升。
花见月眨眨眼,表情恢复如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现一样。眼神还是那么真挚,嘴角的笑意都恰到好处,把刚刚没说完的那句话继续说了下去:“你现在好些了吗?”
他动作自然地向宴长临走去,却浑身紧绷,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只要能先拿到剑,那接下来就会好办很多……
宴长临只是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直到他走近的那一刻,才轻轻伸出了手。
他一动,一直保持着警惕的花见月差一点就想直接反击,但还是生生克制住了。
因为宴长临的动作很轻柔,并没有想象中的敌视和狠厉。
宴长临拉住了花见月的手腕。
花见月心想你不会还惦记着砍我的手吧。那可不行,我的手还要拿剑拿笔的。
宴长临握紧了他的手腕,刚刚让花见月心惊的煞气和冷漠忽然如同潮水般褪去。窗外点点星光洒进窗子,落在床榻上,映在宴长临眼睛里。
花见月忽然觉得,宴长临整个人柔和下来,这与他白天时的温柔不一样。
那时的宴长临内敛谦和,让他有些看不透,如同一块幽深的冷玉。
而这时的宴长临像一只匍匐的凶兽,四周缭绕的凶煞戾气依然在,但渐渐内敛,因为对方愿意为他释放难得一见的善意、信任和坦诚。
宴长临静静看着花见月,不知滴漏铜壶滴答了多久,他才轻轻叹道:“你来了。”
花见月的笑容比宴长临的目光更温柔,他说:“我一直都在啊。”
宴长临却轻轻摇头:“不,你走了很久……一直没有回来。”
花见月一愣,无端从中听出了一丝悲伤。
听你说的,我好像那些话本小说里,进京赶考却一去不回的负心汉……
花见月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感觉很奇怪。
就好像他与宴长临认识了很久又分别了很久一样,但花见月明白这是不存在的事。他与宴长临相遇不过几日,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深刻的爱恨情仇?
夜很安静,窗外的瑶池也很安静,没有风,因此不起波涛。没有虫鸣,没有人声,连星光都渐渐黯淡。
两个人都没有讲话,这一刻,花见月觉得天地之大却一片孤寒,只有这一间小屋里那盏跳跃的灯火,带来唯一的一点暖意。
他与宴长临像两个风雪夜里依偎着取暖的孩子,等待着天明的降临。
花见月怔了好久,直到耳边传来一声清啼,才恍然回神。
啾啾不知何时从梦中醒来,正蹲在床头,静静看着宴长临和花见月,好像在疑惑他们玩什么“执手相看泪眼”的奇怪把戏。
哪里有什么风雪,这里是瑶池,现在是万物生发的春天。星光依旧很明亮,窗外有风声虫鸣,还有半夜不睡纵酒高歌的学子,一点也不孤寂,人间还是很热闹。
花见月出了口气,笑道:“那我现在回来了啊。”
莫不是宴长临曾经有个青梅竹马白月光,后来两个人掰了,给这孩子留下了心理创伤?
花见月胡思乱想,脑补着狗血大戏,心道反正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就完事儿了,对情绪不稳的人一定要哄。
宴长临轻轻笑了一下。
笑容很真挚,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花见月试探着抽回手:“我去挑一下灯芯。”
宴长临没有阻拦,乖乖放下手,在床边坐好。只是在花见月转身的那一刻,他微微皱眉,好像在忍耐着什么。
“你还是不太舒服?”花见月不知何时又折返回来,还把手放在了宴长临额头上。
宴长临下意识想躲,却被按住了肩膀:“别动。”
于是宴长临不再动,安静地看着他。
花见月很满意。他发现今夜的宴长临其实与上一次梦境中的他一点也不一样,有点乖,很听话,像在信任的人面前藏起爪子的凶兽。
花见月摸了摸宴长临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额头的温度:“没发热。你是哪里不舒服?”
花见月心想我觉得你最大的问题可能是精神问题,又是失忆又是半夜发神经说胡话,难不成是之前磕到头的后遗症?
花见月开始思考要不要带对方去找医馆。
“头疼……哪里都疼。”宴长临诚实道。
花见月略做沉思,右手轻轻点在宴长临眉心,左手揉了揉对方的头发:“乖,听话,别动。”这是把对方当小孩来哄了。
一丝灵气顺着手指探入灵海,宴长临没有动,是真的很听话。
三息之后,花见月收回了手。
灯光下,他指尖浮现了一道细小的伤口,渗出一丝鲜血。
好利的剑气,花见月皱眉不语。
他知道宴长临为什么会觉得痛了。
剑气在对方灵脉灵海里游走,怎么可能不痛?
“怎么弄的?”花见月问。
宴长临看着他,不说话。
……哦,他失忆了,花见月把指尖血迹擦掉。
宴长临睫毛颤了颤,把他的手拉过来,握在手心。
花见月把刚刚给宴长临揉乱的头发理顺,觉得这事有些棘手。
宴长临体内的剑气似乎有些熟悉,花见月蹙眉想了一会儿,花见月忽然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
白天在桥下看见的那朵剑意莲花。
原来那朵莲花是冲着宴长临来的……花见月想明白了这件事,目光渐渐冷下来。
他捡到宴长临的时候,对方就已经受了伤,一直不见痊愈。
现在想来,宴长临的敌人应该是一名剑修,留下的剑气在宴长临的灵脉内未消散,伤自然一直好不了。
而今天那朵莲花出现,则激发了他灵脉里沉寂的剑气,怪不得他会疼,一个下午都没什么精神。
花见月想,宴长临可真能忍,居然能一点都不表现出来。他忽然又有点生气,不舒服了直接说出来啊,该看大夫看大夫,忍着算个什么事?
学宫看病又不花钱!
宴长临有些疲惫地合上眼:“我有点累。”
花见月现在也不怕他了,没好气道:“你还知道累啊!白天怎么不说?”
宴长临拉住花见月的衣服,轻轻靠在他身上,呼吸渐渐平稳,竟是睡着了。
让花见月一肚子气没处发,只好冷着脸把他按到床上,盖好被子。
现在怎么办?花见月有些犹豫,心想要不然去找师兄或者师长?他们的解决办法总比自己多……
正想着,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哒哒”声,有人在敲窗户。
花见月下意识地抓起剑,直到看清来人,才松了口气。
“你半夜不睡,干什么呢?”
他打开窗户,夜色里站着的是江不恨。
江不恨道:“我有点睡不着,随便逛逛,看到你这里还亮着灯,就来看看。”
他反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
“平安侯已经走了?”
布衣老人放下手中茶杯,压在一张纸条上。
“已经走了。”应南歌坐在他不远处。
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布衣老人笑了笑:“走的倒是挺干脆。”
“他没有找到想找的人,自然就走了。”应南歌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把玩着手里的光团。
“当然,就算他不想走,也必须走。”
平安侯是新皇宠信的侯爷,是大雍朝堂上举足轻重的新贵,但是学宫若不留他,他便不能不走。
学宫一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很少会与谁交恶。平安侯被“请”走,当然是因为他犯了学宫的忌讳。
他仅仅是在瑶池中种了一朵莲花。
如果他再做的出格一点,或许他便不必被请走了。
因为想走也走不了。
应南歌说道:“是孟江仙的剑意,平安侯在追查国师府弟子。”
布衣老人点点头:“长临之前伤在孟江仙的‘十三剑’手里,剑气还没有化解,被激发确实有些麻烦。亏得他能忍,没让平安侯发觉不对。”
应南歌冷笑一声:“偷偷摸摸做事,不登大雅之堂。”
他说的是平安侯暗中做小动作的事,布衣老人倒是不在意:“他倒是想直接带人来查,他敢吗?”
国师府大弟子那么大一个人,说消失就消失,翻遍整个长安都找不到,那群人再蠢,也会怀疑到就在长安南郊的辟雍学宫。
但怀疑又如何,没有证据,谁敢来查?堂堂平安侯,也只能借着春会观礼的机会,试图找出可疑的人物。
可惜他也不知道宴长临现在易容成什么模样,只能用剑气对怀疑的人一一试探。
布衣老人有些感慨:“他们谁能知道,这孩子根本就没易容。”
应南歌不接话,心想现在没易容,那就说明以前一直在易容咯?这听起来更可怕好吗,水好深,他一点也不想知道那些关于国师府的秘密。
应南歌平静道:“我记得宴长临还有个师弟。”
言下之意,难道连他也不知道宴长临的真实样貌?这可是亲师弟!
布衣老人呵呵笑道:“那个孩子才拜入国师府三年,连他师父都只见过一面,不了解内情也是正常的嘛。”
正常个屁,应南歌继续玩手里的光团,不问了。
有些秘密还是不知道的好,比如老国师为什么说闭关就闭关,比如为什么在大宗师亲自出手的情况下宴长临还能活下来,比如学宫在这件事中又处于什么位置。
他只需要按照大祭酒的交代,把宴长临庇护在学宫里,让任何人都找不到就行了。
布衣老人看了一眼那光团:“趁这次长临体内的剑气被激发,刚好彻底给他处理一下。”
应南歌却道:“不用我出手,桃花白璧在那群孩子手里,清除一个剑气还不容易?”
他说着,把手里光团丢进茶杯里。
一遇到茶水,光团瞬间绽开成一朵十三瓣莲花,剑意纵横。
布衣老人看了一眼,抬手压下去,“咔嚓”一声,杯子应声而碎,莲花也溃散成烟。
直到最后一瓣莲花也消散,才传来“喵呜”一声,从门外溜进来一只狸花猫。
应南歌把它抱到怀里,叹气:“我就没见过比梨花更怂的猫……”
……
小屋里,江不恨“啧”了一声:“原来你在发愁剑气入体这事啊。有瓜子吗?”
花见月趴在桌上:“当然发愁啊,怎么不愁?谁跟你一样只想着吃,瓜子没有,毛豆没有,橘子也没有。”
江不恨叹气:“我不该忘了你一贫如洗。算了,我直接说吧。你知道白天那朵莲花,是谁的剑意吗?”
花见月坐直,想了想:“我听见你白天说‘醉太平’。‘醉太平’是光墟的剑,所以……”
他没问为什么江不恨会对这些这么了解。
江不恨点点头:“对,是光墟之主的剑气。他练的剑法名叫‘十三剑’,走的是太上无情的路子,因无情而无敌,很难缠。”
花见月突然发现自己的朋友一个两个来头都不小,宴长临居然能让大宗师亲自出手来对付,江不恨看一眼就知道剑气的来源,唉,这年头扮猪吃虎的人真多。
他虚心求教:“那您说,该怎么清除这个入体剑气呢?”
江不恨点了点桌子:“原本是很难的……”
花见月明白了,翻出一包花生递过去:“仅剩的,您请。”
江不恨心满意足地剥起花生,心想花见月对这位宴道友果然很重视啊:“但是对你来说,很容易。”
花见月没懂:“怎么说?”
江不恨细致地把花生皮搓掉:“你手里不是正好有一件宝贝吗?”
花见月一愣:“我有什么宝……你说桃花白璧?”
“就是它。”江不恨笑的胸有成竹,“用它清剑气,尤其是‘十三剑’的剑气,效果一流的。”
花见月“哦”了一声,又有些疑惑:“你这么了解,你用过?”
江不恨笑容一僵。
花见月闭上嘴,什么也不再问,转身去把桃花白璧翻了出来。按照江不恨的指点操作一番,忙活到天色大亮。
……
宴长临醒的时候,江不恨已经走了,顺便拎走了半兜花生。
花见月正在啃大饼,听见床上传来响动,惊喜扭头:“你醒啦,好点没有?”
宴长临坐在床上,愣了半天,一向冷静自若的脸上难得浮现出困惑的神色:“昨天……”
看他一脸茫然不像作假,应该是真不记得了。
真是说失忆就失忆,花见月感慨一句,说道:“你昨天晚上突然……突然晕倒了。”
花见月把事情大概讲了一遍,不过把与对方那段莫名其妙的对话省略了。
然而他最后还是没忍住,旁敲侧击地八卦道:“那个,你还有没有印象,以前有过念念不忘的青梅竹马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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