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青衣人

小说:明月见我笑我穷 作者:月里灯
    铜壶滴漏,已三更天。

    长安城里,深沉夜色中立着一座塔,共十三层。塔有八角,翘角飞檐下坠着铜铎,在风中摇摆。

    人们便把这座塔称为十三层塔,也叫作朝凤塔,塔下是笼罩在黑暗中的国师府。

    国师府不远处,是高低错落的小楼。月光似水,流照青瓦白墙。

    某座小二层楼的屋顶上,伫立着两个人影。

    其中一位少年布衣束发,背着长条状的包裹。

    包裹里是剑,一把很久没有出鞘的旧剑。

    “你现在或许在想,我为什么一定要来国师府?”

    少年凝望着那座沉默的塔,月光下,能看见他清秀的侧脸。

    这是一张让人印象深刻的脸,因为足够好看。

    这人自然是花见月,旁边是陪他前来的宴长临。

    “你与国师府有渊源?”宴长临做出猜测。他脸色有些白,想要咳嗽。

    屋顶风大,他内伤未愈,因此觉得有些冷。

    花见月看了他一眼,走到上风口的位置。

    宴长临诧异扭头,忽然想起白天时自己对花见月说过,讲经台上风大寒凉。

    所以,对方记住了他受不得风?

    “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先师以前的交代。”花见月对宴长临一笑,打趣道,“有关生死大事,信不信?”

    宴长临认真点头,就好像花见月说什么他都信一样。

    花见月心头一跳,淡定地扭头继续看塔。

    其实花见月来夜探国师府,确实事关生死。

    这还要由一件旧事说起。

    小时候师父带他走遍天下很多地方,遇见过很多人,自然也见过许多古怪的奇人异士。

    比如他曾在某座边陲小镇的梅树下,遇见一位双目尽瞎的算命先生在赏梅。

    目不视物,如何赏梅?花见月很好奇,却没有问,只是给先生摘了一朵梅花。

    先生笑说萍水相逢亦是有缘,给他算了一卦,又和他师父长谈了一个时辰。

    花见月不知道算命先生和师父谈了什么,只知道他师父带着他离开后,脸色不太好。

    后来花见月才知道,算命先生说他命中有劫数,乃是生死大劫。

    师父对这件事一直很不放心,后来还特意交代,如果某一天他觉得危险已至,可以试着去国师府,询问一些事。

    洛城接二连三遇到杀手的时候,花见月想,是不是他所谓的命劫终于来临?

    今日花见月回忆起师父说过的话,刚好他已经来了长安,于是决定顺便来一趟国师府。

    但师父偏偏没有说过……假如来的时候国师府自己就出了事,又该怎么办?

    花见月叹了口气,取下背上的长剑:“我来的时机似乎不太巧。”

    宴长临目光也落在那座高塔上。

    确实不巧,因为来的有些迟。

    老国师三年前入塔闭关,一入道门深似海,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破障而出?

    而且此刻的国师府,恐怕已经成了一处有去无回的绝地。

    那院墙巍峨洒下阴影,没有月光照耀的地方,处处是杀机。

    没人知道国师府内发生了什么事,但府中有危险,宴长临能察觉,花见月也同样。

    他们都意识到,今夜绝不是进国师府的好时机。

    花见月抱着剑,定定的看了一会儿那十三层塔,最后回头:“走吧。”

    既知不妥,何必涉险?花见月没有非去不可的好奇心。

    长安城里秘密很多,事事都好奇,死的太快。

    他转身的时候,忽然察觉到什么,屏息凝神,跃下房顶,顺着偏僻清冷的小巷往城外走,步伐越来越快。

    宴长临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在穿过第五条街的时候,低低叹了一声:“来不及,有人跟上来了。”

    长街上,花见月停下脚步。

    花见月长得好看,又常常眉眼带笑,总是让宴长临想到柔和的春风。

    而此刻他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显得有些冷。

    虽然也一样好看就是……危机时刻,宴长临有点跑神。

    街角悬挂的酒旗猎猎飞舞,灯笼左右摇摆,青石板上影子晃动,惹人心慌。

    长安今夜风大,果然不是好兆头。

    花见月解下缠剑的旧布,对着看似空无一人的长街,语气不紧不慢:“敢问阁下自何处来?”

    是来自国师府?他与宴长临刚刚夜观十三层塔时,惊扰了国师府里的危险人物?

    亦或是……从洛城一路追来的小院杀手?

    一派寂静,无人应答。

    四周安静的奇怪,明明有风呼啸而过,却连一丝声音都听不到,好像万物在演一场无声怪戏。

    事出反常必有妖,而且花见月不喜欢这种诡异的安静。

    于是花见月握住剑柄。

    手心触感冰凉,有些陌生。花见月心想,他有多久没有用过这把剑了?

    一年?两年?

    手生了啊——

    长剑出鞘。

    空中划出一道璨白的光辉,照亮四下无人的长街。一刹那间,连青瓦白墙上的斑驳纹路都清晰可见。

    剑芒犹如星辰流火,自夜空坠落!

    很美的剑,和它的主人一样。

    剑出那一瞬,宴长临踏出一步,挡在花见月身前,抬手在空中轻轻画了个圆。

    阴阳鱼的虚影凭空浮现,几乎同时空中斜斜刺来无数道金线,在二人身前交汇成可怖的天罗地网,却在撞上阴阳鱼的那一刻溃散成金色星光。

    花见月看了宴长临一眼。

    他知道宴长临还在失忆,有内伤在身,发挥不出全力。可他出手依旧快狠准,果然不是一般人。

    幸好这人现在是同伴而非对手,花见月想着,放松了一些。

    没有后顾之忧,他出剑可以更从容不迫。

    街角坊墙轰然而碎。

    长剑携风,穿墙而过,去势甚至没有稍缓一瞬。

    坚硬的石墙在如此强大的剑意前,如同烂泥碎瓦般不堪一击。

    但这把剑还是停下了,停在墙后一棵枯树前。

    树下站着一个青衣人,手里拿着一只已经布满裂纹的铜铃,眼神里还有未褪去的错愕。

    他眉心三寸位置悬着一柄剑,造型古朴,平平无奇。

    但是见过刚刚那一道剑芒的人,绝不会把它当做一把普通的剑。

    青衣人满脸不可置信,试图再次揺动手中铃铛,却听“哗啦”一声,铜铃尽碎,铜片落在泥地里。

    顷刻间世间所有的声音都回来了,风声叶声,远处的猫叫声,很热闹。

    花见月心想,这才对,这才是人间。

    青衣人手里没有了铜铃法器,长剑依旧悬空不动,逼在他眉心前。

    剑气刺的他眼睛发疼,流下一滴血泪,青衣人手开始颤抖,背上汗水已经湿透衣衫。

    他猜到了这把剑是什么剑。

    这个年轻人,果然是他的徒弟……青衣人脸上肌肉抖动,把手揣到袖子里,强作镇定,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看也不看那把剑一眼。

    这把剑确实很强,但执剑的人还是差了一些,毕竟年轻啊,比不得他师父……青衣人这般想着,心中稍微生出了一些勇气。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装模作样几句,就又变了脸色。

    一股死亡的寒意顺着脊柱攀升,让他浑身动弹不得。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青衣人大骇,心惊胆战地看向四周,余光忽然注意到花见月身边的黑衣青年。

    对方站在少年身后,静静看着他,手里把玩着一枚黑色印章。

    青衣人心中一阵恍惚,忽然有些后悔。

    他今夜不该来。

    不该因为对手是一位没有及冠的少年而轻敌。

    更不该没看出花见月身边跟着的黑衣青年,居然也是一位长生境的强者。

    他曾经无数次剥夺别人的生命,用各种残忍的方法……但他绝不希望死的那个人是他。

    “你自何处来?”

    同样的问题,这是花见月第二次问。

    少年声音很冷,青衣人突然有一种预感,若他不回答,对方不会再问第三次。

    眉心悬着的那把剑,好像又逼近了一寸。

    豆大的汗珠从青衣人额头滚落,他张张嘴,又表情扭曲地闭上嘴。

    花见月目光更冷,想要说话,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宴长临轻轻按住他:“此人鬼鬼祟祟,背后下手,不像是正道人士。他恐怕立下过不能泄密的誓言或者血咒,有些话是不会说的。”

    真麻烦……花见月沉吟片刻:“小院的杀手?不,他恐怕有长生境大圆满的实力,不会是普通杀手,或许是小院高层?”

    对面青衣人勉强扯出了一个嘲讽的笑,一言不发。

    “嗡——”

    一道火红光芒劈开夜色,青衣人似有所感,惊恐抬头,但他还没有完成这个动作,肩头就猛然传来一阵剧痛,不由惨叫出声。

    长箭穿肩而过,把他钉在身后的枯树上。

    血顺着树干流下。

    花见月微讶,回头看去,只见灰衣少女长发飞扬,手持长弓,立于屋顶,居高临下冷冷俯视。

    宴长临也看到了她,正是今日一面之缘的钟镜。

    “你不说?”

    少女跃下小楼,穿过长街,走到青衣人身前,眉宇间笼罩着一股肃杀之气。

    青衣人惊骇地睁大眼,钟镜挥拳,一拳揍到了青衣人脸上。

    青衣人一阵头晕目眩,嘴里掉了三四颗牙齿。

    “说不说?”

    花见月有点愣。

    青衣人已经被打的七荤八素,他惊惧地看着钟镜,颤抖着张开嘴:“我……”

    他脸上表情忽然僵硬,瞳孔渐渐放大,头向一侧歪去。

    钟镜也愣住了,试探地把手放在对方鼻下。

    “死了?怎么死的,牙齿里藏毒?失策,我应该先把他牙全拔掉的……不过也有可能是血咒发作而死,或许有人不想让他说出真相。”

    她有些烦躁地收了弓箭。

    “哐嘡”一声,悬空长剑坠落在地。

    “你怎么来了……”花见月唤了钟镜一声,眼前发黑,双脚虚软,原本按着他肩膀的宴长临立刻扶住他。

    “多谢。”花见月弯腰,不停喘气。

    刚刚离开十三层塔的时候,花见月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杀机,心知自己恐怕遇到了麻烦。

    这个青衣人有长生境大圆满的境界,加上那只诡异的铜铃法器,很难对付。

    而他是长生境初阶,身边的宴长临境界似乎比自己高一些,但他身上有伤,花见月担心没有必胜的把握,牵连到宴长临。于是他当机立断出剑,利用对手的轻敌之心,先发制人,如同当初梦中一战时宴长临的手段。

    这一剑花见月用了全力,还借助了这把剑本身的威势,以至于灵气有些消耗过度,他身边的宴长临也看了出来。

    刚刚宴长临按着他的肩膀,看似是在同他说话,其实是悄悄用灵力护住了他。

    宴长临扶着花见月,有些担心:“还能走吗?我背你回去。”

    花见月想说不用麻烦,可是实在提不起来力气,最后点点头:“多谢……”

    确认青衣人死亡后,钟镜闷闷不乐地走了过来:“你们先回学宫,后续报给司业处理。花见月,刚刚我远远看见你出剑了……我以前单知道你练剑,可不知道你剑法这么好。同窗两年,我今天要是不来,都发现不了!”

    说到后面,钟镜咬牙切齿。

    花见月轻轻叹气:“我又不是故意不告诉你,当年我在学宫的时候,也没遇到需要全力出剑的事啊……”

    钟镜冷哼了一声,确认了自己师兄没事,脸色才好看了一些:“消耗过度就好好休息几天,三天后才春会,这几天你可别乱跑了。”

    “春会,差点忘了……”花见月想起来这件事,微微皱眉,“没想到这个时候受伤,会不会影响春会?我好像要参加来着?”

    钟镜冷漠:“哦,你参加的是画科。”

    花见月一怔。

    “对哦,我参加的是‘画’道,不是你们‘战’道,”花见月恍然,“这几天打架多了,脑子有点晕。”

    他松了口气往宴长临背上一趴:“那我坐着画画就好,不用费力气。”

    果然还是画画好,练剑毁一生。

    花见月很疲惫,头昏昏沉沉的想要睡去,却又忽然想起一事,一个激灵抬起头:“那面被剑打碎的墙……”

    宴长临有些疑惑,不知道花见月是什么意思。

    钟镜与花见月认识的久,立刻猜到他要说什么:“学宫赔款,不用你出钱。”

    花见月这才彻底放心地闭上眼,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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