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灾

    天边像拉开了一张大网,黑压压的从远处蔓延开,伴着令人心惊胆寒的嗡鸣声,蝗虫好像漫天的飞雪,呼一下,铺满了整个天地。

    街面、墙壁、屋顶……到处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蝗虫,人们一边急速行走,一边挥舞手臂驱散迎面而来的蝗虫,可怎么赶得干净?还是有很多蝗虫落在人的后背上、裤腿上。

    一望无际的庄稼地里已看不到一棵完整的玉米,这里只听到蝗虫啃噬叶子的咔擦咔嚓声,安静得让人害怕。

    庄稼对农民意味着什么?

    生命的希望!

    风里雨里,一滴汗,两滴汗,无数滴汗落下,被烈日晒得褪了皮,被扁担压弯了腰,被犁绳磨出厚厚的茧子,从不敢叫声苦,只因这片庄稼地承载了一家人的希望。

    如今,全毁了……

    杜氏疯子一样,双手直直向着天空猛抓,仰面凄厉哭喊道:“老天啊,瞎了眼的老天啊,你叫我们怎么活——”

    傅老爹额上的青筋急速暴了暴,黑红的脸膛扭曲着,眼底泛着可怖的血丝,腮帮子咬得格格响,每一条皱纹都写满了死一般的痛苦。

    傅昭看着爹爹的样子害怕,扯着他的袖口哀求道:“爹,咱们回家吧……”

    傅老爹默然半晌,蓦地爆发出一声怒吼,那是从心里、胸膛里,血淋淋挖出来的,充满绝望与愤怒的一声吼叫。

    他举起铁锹狠狠拍下去,“打死你,打死你!你吃我的粮,你要我儿的命……”

    蝗虫嗡地飞起来,压在低空,似一团黑云,呼地散开,又呼地聚在一起,叫嚣般从傅老爹身旁掠过。

    漫天飞舞的蝗虫中,他孤独的身影举着铁锹,一下接一下拍打着……这是一个农民悲愤又徒劳的反抗。

    傅昭揉揉发酸的鼻子,紧抿嘴唇,奋力挥舞手中的铁锹,学着爹爹的样子,不住拍打满地的蝗虫。

    手被人握住,她回头一望,眼泪唰地流下来,“洛桦,怎么办?”

    洛桦把铁楸随手一丢,“我想办法借点粮食。”

    家里的傅二姐已做好了饭,但谁也没心思吃。

    从现在到明年夏天都不会有什么收成,家里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到冬天,不买粮是不行了,杜氏拿出压箱底的十两银子,去县里买粮。

    市面上已买不到粮食,黑市上的粮食已飞涨到一百文一升,十两银子根本买不了多少。

    杜氏舍不得花这个冤枉钱,让傅大姐两口子想办法弄点粮,傅姐夫不软不硬说:“娘真是难为我们,我们手里的银子都孝敬二丫头了,您翻翻我这家里有一粒粮食没有?我还想找您老借粮呐。”

    傅大姐已显怀,此时抚着肚皮埋怨道,“早说了让你买粮,非不听,现下可好,傻眼了吧?娘,别哭了,别管多少钱赶紧买去,再拖几天更贵!”

    尽管疼得心直哆嗦,杜氏也只能花大价钱买了一石粮食。

    洛桦又去了县衙,但这次他没见到章华,李头儿和他说,“陛下召少爷回京,要他御前详禀灾情,少爷忙着写条陈经略,怕是没空见您。”

    “洛爷,知道您缺粮,但库里的粮食是赈灾用的,每一笔都要记录在案,咱们不敢也不能动——这是二百两银子,是小人攒下的私房钱,您别嫌少,先拿去救急。”

    洛桦看了一眼,没有接,“不必,既然他忙,我便告辞了。”

    李头儿哈腰道:“洛爷也不用着急,这样的大灾,朝廷必会赈济,小的已得到消息,赈灾的钦差不日即到,您且安心,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小的送您。”

    刚出大门,恰迎头碰上刘员外,他见了洛桦微微一愣,旋即脸一扭,堆起笑容对李头儿拱手道:“李总管,我来送粮食,这是条目,第一批计五千石,后续还在筹措。”

    “哎呀,这可解了燃眉之急,刘老爷真是活菩萨,这次朝廷表彰必须得有你一份!”李头儿满面春风,招呼刘员外进门,再抬眼一看,门口已无洛桦的身影。

    在家等候的傅昭一看到洛桦空手而归,就知此行不顺,勉力笑道:“累了吧,我给你留了饭。”

    洛桦心里说不出什么个滋味,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冲击着他,肩膀都显得有些塌,他无力叹道:“我现在才发觉自己的无用,只会打打杀杀,除此之外竟什么也不会,连自己的家人都养不起。”

    傅昭忙安慰他道:“你做得已经很好啦,先前已弄来了一车粮食,粮库也不是章华开的,人家也有人家的难处。”

    官场上的门道洛桦很清楚,别说借一车粮,就是十车二十车,只要章华想,就不可能办不到。不管他是真为难,还是假推脱,总之,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洛桦自嘲一笑,章华与他关系再好,也不会越过定国公府的利益去,自己并不想投靠康王,人家又何必冒着被参的风险假公济私?

    二人正说着悄悄话,忽听东屋一阵吵闹,杜氏尖利的声音几乎震破房顶,“你说什么?你给你娘送了半石粮?”

    傅昭心下一紧,刚走进屋,就见傅二姐旋风似地跑过来,劈头盖脸嚷道:“爹,你老糊涂了?竟给那个老虔婆送粮食?”

    傅老爹抱着头蹲在地上,愁眉苦脸道:“大哥家没钱又没粮,她说她快饿死了……她总归是我娘,我不能眼瞅着她死……”

    杜氏两眼一黑,几乎晕厥过去,一屁股瘫在炕上,气得浑身打颤,“你、你……咱家吃了上顿没下顿,你竟然还给别人……我、我和你拼了!”

    她拿着笤帚疙瘩,连打带骂,边哭边喊,披头散发的状若癫狂,傅老爹既不还手也不躲闪,只抱着头任凭她泄愤。

    杜氏打累了,抱着傅老爹嚎啕大哭,“他爹啊,这可怎么办啊……”

    傅昭姐妹也发出小声的啜泣。

    洛桦站在门外,脸色铁青,拳头攥得出汗:没用,自己真没用!

    不过几天的功夫,蝗虫就把能吃的都吃完了,它们振振翅膀,如来时一样,遮天蔽日飞走,徒留满地狼藉。

    蝗灾过后是饥荒,村里有人举家外出逃荒,也有人舍不得辛苦多年攒下的家业,咬紧牙关硬扛着度日。

    外面传来消息,朝廷已派人下来赈灾,在县里搭了粥棚,人人有份儿。

    村人顿时沸腾了,拖家带口的奔赴县城,傅家自也不例外,洛桦虽有点拉不下面子,但被傅昭数落了一顿,也乖乖跟着去了。

    县衙里,章华脸上似罩了层寒霜,下死眼盯着面前的钦差,冷冰冰道:“韦放,你为何来此?”

    韦放二十多岁的年纪,身材略显修长,白净的面孔上,漆黑的瞳仁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嘴角微微上翘,似乎总在嘲笑什么。

    他一指衙门外头,挑眉道,“为何?当然是为救济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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