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敞开,朱允也看见了等候多时的秦岩,君臣对视,秦岩单膝跪在雪地里,对朱允抱拳叩首。
“秦大哥,外头下雪,你怎么不去屋里暖暖,非要等着做什么?”
秦岩搓了搓冻僵的手,“还不是怕你一出门找不到我,门口等着,我心里踏实。”
凌素在前头走着,蓦的停下脚步,转身对向秦岩,绵软暖和的掌心覆上了他冰冷粗粝的手背。秦岩周身一阵酥麻,沾雪的长睫颤了一颤。
“暖些了没?”凌素搓着秦岩的手背。
秦岩魔怔点头,凌素背过身又迈出步子,走几步道:“皇上喜怒无常,一会儿不知道在笑个什么,一会儿又性情突变差点把我吓厥过去,伴君如伴虎,秦大哥,你平时见皇上,他也这样?”
秦岩回过神,笑道:“除了上朝,我很少面圣的。”秦岩骤然想起什么,有些紧张道,“皇上和你说了半个时辰话…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凌素回忆着,“问了我些帝王谷的事,还问…觉得你怎么样?”凌素不解道,“秦大哥很少面圣,但我怎么觉得…皇上对你的事知道的不少?”
“我?”秦岩憨笑,“我是个粗人,战时打仗,没有战事就在军营练兵,我那点儿账,皇上知道或不知道,也没什么区别。”
见宫道上没有别人,秦岩低声问道:“皇上有没有和你提起…五殿下…”
“没有。”凌素肯定道。
“真的一句都没有提?”
“一句都没有。”凌素又回想了遍。
“这样…”秦岩才缓下气,忽的心头又揪了起来,见了凌素又绝口不提五殿下…莫非是问也不问就要把这事定下?要命,看来凌素还是不能在云都久留。
“皇上说。”凌素抽了抽鼻子,“让我这阵子别离开云都,就住在你家里。”
“别离开云都?”秦岩心里打鼓。
“还有就是。”凌素拉了拉秦岩的灰裘,“秦大哥,什么是龙阳之好?”
刚刚是心里打鼓,这会儿心脏跳都不带跳的,秦岩神色尴尬,闷声道:“龙阳之好?哪个和你说的?”
“皇上啊?”
“他知道个鬼!”秦岩暴脾气上来,指节捏的咯吱响,皇上太不地道,哪能当着小丫头面胡说些个,难不成,皇上是告诉凌素自己喜欢男人…好让她疏远自己,以后安心嫁给五殿下…
秦岩深吸了口气,对凌素认真道:“你听着,我喜欢女人。”
不等凌素应话,秦岩已经攥住了她的手腕,不容分说就往宫门大步走去,“回去了。”
进了巷子,秦岩就嗅到了一丝丝诡异的气息,云都东巷,多是幽静小宅,住的虽然不是达官豪富,但也不是三教九流的聚集之所,往常这巷子除了住客,几乎没有闲杂出没,但今天…窄小巷子里隔着三五步就有陌生脸孔,或是闲聊,或是摆摊叫卖。
整日都过不来几个人,能卖出去个鬼。
秦岩知道,定是五王和大哥生怕自己再带凌素出城,便在自家门口遍布暗卫,自己有身手,区区几十人还真不是杀不出去,但问题里,要真动起手来,就是公然和五殿下,甚至是和皇上为敌,到了那时候,就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大哥一家…八成也脱不了干系。
秦岩心生一计,调转马头就要往别处去,果然有摊贩急急冒了出来,拦住道:“秦将军,您去哪里?”
凌素机敏,指着那人道:“你不是个卖果子的么,也要管秦将军的事?”
摊贩惊的跪地,“小的奉秦大人之命,这几日,秦将军都不能出云都。”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要出城了?”凌素好笑道,“我们是要去吴狄吴大人家。”见那人还是不让开,凌素眨眼,“就是…孙家钱庄大小姐的夫君,云都河东狮,你还不让开?”
孙玉华的名号看来比吴狄要响得多,孙家钱庄雄踞燕国,与朝廷也颇有渊源…秦岩要去那里,还真没人敢随便拦路。
摊贩起身让开,凌素唇角挑起一抹得意,秦岩策马驶出巷口,笑道:“小丫头,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找吴狄?巷里那些人,你也看出来了?”
“人是没看出来历。”凌素嘻嘻道,“可前几天那里也没有卖果子的,还有那果子卖相也忒差,一看就是随手捡来做样子的。至于去找吴狄…是我张嘴胡说的,拿孙姐姐吓唬他们嘞。”
“鬼机灵。”秦岩大笑,马蹄哒哒穿过云都街巷,迂回往吴狄家去了。
吴府
八年前从帝王谷携宝回来,吴狄就不再当兵,燕云营投靠五王,吴狄也得五王举荐,在户部就职,如今已经做到五品郎中,官不算大,但却是个让人羡慕的差事。
户部掌管朝廷税收财政,要不是去了户部,吴狄也不会结识孙家,还娶到了孙家的大小姐。孙家巨富,吴狄原以为自己睡着都会笑醒,但事实下,睡着确实常常醒过来,不过不是笑醒,是被踢下床摔醒。
孙玉华自小被家里娇宠,出落的比公主还难伺候,对着不顺眼的男人,开口怒怼算是客气,拳打脚踢也不少见,孙家再有钱,富家子弟也不敢娶个悍妇回去受虐,这燕国第一富户,女儿也是愁嫁。
直到孙家老爷认识了才去户部就职的吴狄,见他模样俊秀,又是带功回京,进的还是颇有前途的朝廷户部…云都亲贵子弟没有受得了自己宝贝女儿的,这吃过苦的军汉,皮糙肉厚总该挨得住吧。
吴狄贫苦出身,又跟着燕云营常年征战,皇城贵族的事他是压根不知道,更不清楚孙玉华是什么样的性子,孙老爷托人和他提及要把女儿许配给他,吴狄把自己大腿都掐青了才回过神,孙家大小姐,那可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贵女啊。
吴狄惊现一个念头——吴家祖坟冒烟,自己憋屈了好些年终于是要转运了。
直到大婚那天,吴狄美滋滋的爬上喜床,一声“娘子”才唤出,连句“啊哈”都没听见,就被孙玉华一脚踹下了床。吴狄大梦惊醒,果然还是没有好事会轮到自己头上。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头人偷笑吴狄受尽夫人虐待,对孙家毕恭毕敬和个入赘女婿也差不多,但吴狄却还是喜欢上了自家骄纵蛮横的河东狮。
除了性子暴些,说话冲些,孙玉华好像也没有别的缺点,因为娶了这位夫人,云都也再没人敢欺他吴狄,吴狄腰板直了,说话也硬了,行走官场也愈发游刃有余,在户部干的风生水起,大有官运亨通之势。
见秦岩都不派人传个话就来了自家,孙玉华赏了个白眼给他,又笑盈盈上前挽住了凌素,招呼着婢女去拿冻梨。
——“小丫头不吃那个。”秦岩喊住婢女,想了想凌素嘴馋,又道,“少拿些,就吃一个。”
“呦?”孙玉华鬼笑,“吃冻梨你也要管?多事。”
秦岩想起孙玉华在凌素耳边说自己睡前不洗脚,默念得罪小人也不能得罪女人,只对孙玉华笑了笑,不再敢多怼她。
“他们男人谈事,我带你吃东西去。”孙玉华拉过凌素去后院,走出几步还回头瞪秦岩,“秦将军放心,冻梨啊,绝不给你的小丫头多吃。”
吴狄招呼秦岩进屋,酒水暖上给他斟了一碗,见秦岩面带忧色,知道他心里有事,吴狄也不问,只是默默陪着他喝酒,自己和秦岩是可托付生死的朋友,吴狄知道不论发生什么事,自己都会站在秦岩这边。
听秦岩说完这一天之间发生的事,吴狄也是有些惊的,朱武阳一副儒雅贤明的君子模样,吴狄怎么也不会想到,堂堂君子会为帝王之路打一个小姑娘的主意。
老牛吃嫩草也不是没见过,但就是不能打凌素的主意,至于为什么?吴狄偷瞄秦岩心事重重的脸,谁让凌素是秦岩的大恩人呢。
——“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吴狄低问,“你被人盯上,是要我想法子…送凌素回帝王谷?”
“你有法子?”秦岩话音沉重,他知道孙家大户,吴狄夫妇一定可以帮到凌素,但真要送走小丫头,自己又怎么舍得。
吴狄拍胸,“你忘了我岳丈家是做什么的了?孙家钱庄遍布燕国,每隔几天就会有大掌柜去各处查账理货,孙家马车有御赐令牌,一路畅通无阻没人会查,带凌素出城?小事一桩。”
“你不怕事后五殿下追究?”秦岩回头看向后院,他忽然好奇,凌素这会儿在做什么,冻梨伤身,可别又多吃了。
“追究?”吴狄大笑,“我还真不怕。谁看见我带凌素逃了?人家是帝王谷墓者后人,没准就自带通天之术呢?你放心,真要有人追究也不怕,你忘了孙家和朝廷的关系?还有我家玉华,要有谁敢动我,她保准闹到泽天大殿去。”
见秦岩不语,吴狄打住笑,凑近去看他的脸,眼珠子滴溜溜看了好一会儿,指着他鼻尖大叫了声,“秦岩,是你自己怕吧?!”
“我怕?”秦岩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什么时候见我怕过?”
“就是现在。”吴狄眼睛发亮,“你害怕送走凌素,你舍不得她。秦岩…你喜欢上她了。”
秦岩唇微微张开,他想推开吴狄死不承认,但男子汉大丈夫,又怎么能昧着良心唬人,敢作敢当,敢想敢认,心已动,情已起,喜欢就是喜欢,舍不得,就是舍不得。
秦岩撸袖,按住手腕上绑着的黄缎,不知道何时开始,这根旧缎好像融进了自己的血肉里,再也割舍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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