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武阳原以为,帝王谷的大小姐定是个娇蛮跋扈的主,怎么也不会输给云都河东狮孙玉华吧,眼见是个干净剔透的少女,秀眉挑起几分英气,大眼不卑不亢看着迎面过来的自己,竟是半分怯意都没有。
秦岩说五王是个文人,这人走路轻飘缓慢,眉眼清清淡淡,乍一看还以为是后院几个孩子的教书先生,可他白衫绣金蟒,又有哪个教书先生敢这么穿?
“凌姑娘。”秦丘低声提醒,“快见过五殿下。”
姑姑说谷外人都不可信,秦岩说官场水深,果然不假。说好的家宴呢?这五王殿下,又有哪里和秦家沾亲带故?总不会是来蹭饭吃的吧。
凌素不大情愿,却还是拘了个礼,“秦大人明明说是家宴…见过五殿下。”
“小王也是恰好路过,闻见秦家小厨房的香气被引了过来,凌姑娘莫怪。”朱武阳面如春风拂过,笑着又道,“小王听秦将军说,姑娘叫凌素?可是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的那个素字?”
“是我行我素的那个素字。”凌素脱口而出,见朱武阳愣在原地,欢畅笑了声便朝快步走向秦岩。
——“我行我素…”朱武阳顿悟低喃。
“到底是山里来的丫头,太不懂事。”秦丘不住摇头,“殿下莫怪。”
“那叫如山花般天真烂漫,城中贵女都是一副模样,凌素这样的性子才更有趣,怎么,你不觉得?”朱武阳转身掠看凌素黄衫和秦岩的锦衣交错相印,沉沉垂下眼睑。
宴席上,几杯酒下肚,见凌素吃个不停,朱武阳笑了声道:“秦大人府上的厨子是云都出了名的,凌姑娘吃的还满意?”
凌素也不放筷子,点着头仍是只顾吃,朱武阳又道:“但比起小王府里的,还是差了一些,凌姑娘愿不愿意赏脸来小王府上,保你一屋不出就可以吃遍天下。”
凌素咽下吃食,摇头道:“不出屋吃遍天下有什么意思?就该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才更有趣味。”
朱武阳尴尬一笑,想了想又道:“凌姑娘的医书帮了小王大忙,王府里闲置着一座别苑,都是姑娘爱极了的摆设,秦将军简朴,家里又多是老奴,怕是照顾不过来贵客,不如,搬去小王别苑暂住几日,可好?”
秦岩心头一紧,偷瞄凌素反应,见凌素闷头不做声,朱武阳当她动心,继续又道:“小王几个侄女,来过就赖着不肯走,都说要搬来小住…凌姑娘不妨去看一看,若是喜欢…”
凌素指肚一软落下筷子捂住小腹,忽的揪起秀眉,哭丧着脸道:“秦大哥,肚疼又犯了。”
——“凌姑娘?”朱武阳慌忙道,“大夫,去叫大夫。”
凌素摆手,咬唇疼道:“不用大夫,回去躺一躺就好,真是倒霉,一桌好菜…也没吃上几口。”见秦岩傻愣,凌素狠踢了脚他,嗷嗷叫了声,“秦大哥。”
秦岩扛起凌素,红脸对上座的朱武阳抱了抱拳,瞥过秦丘发白的脸,把凌素往背上抬了抬。凌素眯着眼,学着秦岩的样子也对朱武阳做了个揖,还有气无力哼哼了几声。
俩人离开,热闹的宴席顿时冷成了冰,秦丘提起酒壶愣在半空,不知该如何给朱武阳添这碗酒。朱武阳端起空杯示意秦丘给自己斟满,幽幽轻晃,口中低念不休,“我行我素,真是…人如其名…小王还真是…奈何不得了。”
马背上,凌素裹紧秦岩的灰裘,嘴里“哎呦哎呦”唤个不停,眼睛不时回看身后,生怕有人追来。
“别看了。”秦岩又好气又好笑,“戏做到这份上,再派人来追也忒没面子。”
凌素揉肚,“你哪里看出我做戏了?莫非…我演的不像?秦大哥都能看出来,那岂不是旁人都能看出?”
“桌上坐着的都是人精,你眉头一皱他们就门儿清。不过是…看透不说透罢了。”秦岩攥紧马缰,话是这样说,但凌素哇啦喊疼的时候,自己心里还是沉了下。
“那你还陪我做戏?”凌素仰头去看秦岩的脸。
“箭在弦上,怎能不发?”秦岩低笑,“这顿饭我也吃的不舒服,不如不吃。就是光顾喝酒,一口菜没下肚,这会儿啊…怪饿的。”
只听“吧唧”一声,凌素从锦兜里摸出个板栗剥开,伸手把釉亮的黄色栗仁塞进秦岩半张的嘴里,不等秦岩回神,又剥开一个自己吃的欢实。
小丫头裹着自己的裘,脑袋蜷在自己胸膛上,倚成个舒服的姿势,颠颠剥着板栗,吃一颗就往自己嘴里塞一颗,四五里长的青石板路,秦岩不由自主缓下马步,忽然生出一种希望路永远也没有尽头的感觉。
入夜,五王府
从秦丘家里回来,朱武阳就一直待在书房里,掂量着案桌上的《祝由十三科》,淡眉间若有所思。
屋门咯吱推开,进来位娴雅美妇,发髻斜挽,绛裙曳地,虽是中年,但面容仍是圆润艳丽,美妇走到朱武阳身边,放下手里的参汤,软糯的指肚轻捏他的肩膀,喏声道:“王爷都在书房待了一个时辰,怎么还不去歇着?”
美妇便是朱武阳的结发王妃虞萱,朱武阳年过四十,与其他几个兄弟不同,他似乎并不喜女色,大婚二十余年,身边也就只有虞萱一位夫人,俩人育有三子,夫妻琴瑟和谐,在外人眼里也是神仙眷侣,燕帝还曾对人赞许过,说老五和老九一样,只对一人钟情,倒是有些男人的担当,是个能成事的。
虞萱出身高贵,是御史大人家的嫡长女,她嫁给朱武阳时,老五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平庸皇子,母妃地位不高,资质也不算出众,年近二十还没得封亲王,但奈何虞萱有一双慧眼,放着更高的枝头不攀,执意要嫁给老五,夫妻扶持多年,眼见夫君离储君位置就差一步,虞萱嘴上不提,心里也是替朱武阳捏着把汗。
朱武阳与虞萱一向无话不谈,见王妃开口问起,索性便把秦丘家宴一事说给她听,提到那个“我行我素”的帝王谷大小姐,朱武阳自嘲摇头,“要是换做别人,本王有的是法子整治,偏偏这小丫头,还真是毫无办法,帝王谷不可得罪,也不敢得罪,凌素胆大,定是知道有帝王谷给她撑腰,别说是本王,父皇都奈何她不得。”
虞萱翻开案桌上的《祝由十三科》,“治好热病的这书,就是帝王谷得来的。”
朱武阳点头,“帝王谷主搜罗天下奇物,这书不过是沧海一粟,谁也不知道谷中还有多少宝贝,最重要的事,谷中有龙脉,要能得龙脉庇护,我大燕必将千秋万代。”
“一个小小丫头,有这么大的能耐?连王爷都犯了愁?”虞萱轻搅参汤,“王爷快趁热喝了,身子要紧。”
见朱武阳轻抿入口,虞萱想着又道:“既然这凌素与秦岩交好,秦家兄弟是王爷您的人,那王爷又在愁什么?”
“小萱真觉得…”朱武阳轻抚王妃的手,“秦岩是本王的人?”
虞萱顿时会意,笑了笑道:“他心里不想,但又不得不是。”
“父皇当众封本王做监国,其他兄弟背后取笑了本王多少,本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朱武阳放下碗盅,眼神阴郁,“朝堂就是这样,你得势旁人就捧你,你失意,就恨不得都把你踩在脚底,本王若能做太子,往日种种就也罢了,要做不成…”
朱武阳骨节一动,“今日的五王府,怕是早晚会变成老九那个宅子。到那时…”朱武阳眼神颇具意味,“小萱你觉得…秦家兄弟和燕云营,还会为本王所用?”
“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虞萱叹了声,“王爷说的不错,除了攥在手里的,其他的,真是靠不住。”
朱武阳攥起虞萱的酥手拂过自己的唇,温笑道:“还好本王攥住了小萱的手。”
虞萱粉颊含情,“王爷把帝王谷说的这么厉害,要能得帝王谷相助,父皇会不会对你另眼相看?如果王爷能让大燕千秋万代,那储君之位岂不是只能给你?其他皇子哪个有资格和你争?也不敢…和你争。”
“话虽如此。”朱武阳把玩着夫人的手指,“凌素性子飘忽,软的不吃,硬的又使不上,日日住在秦岩家里,连他大哥的家宴都能使计溜走…这样的姑娘,能为本王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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