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狄陪着秦岩到了绥城,便不敢再往前走了,倒不是怂,吴狄成亲不久,还没来得及给老吴家开枝散叶,以前光棍一个要命一条,这会儿有了牵挂,倒是不敢轻言生死了。
八年过去,绥城日益繁荣,汤团铺子的店面也大了一倍,秦岩进去要了两碗汤团,掌柜瞥了眼进来的过客,又噼里啪啦打起算盘。
绥城酒肆不少,秦岩却偏偏进了家汤团店,以前穷兵一个,现在都是三品将军了,俸禄赏赐多的花不完,还好这一口团子?吴狄想起自己好像来过这店,噌的来了精神,警觉的环顾四周,看看是不是藏了个汤团西施让秦岩念念不忘。
女人没有,倒是一屋的汉子,吴狄伙惊,莫非秦岩真是个深藏不露的断袖?
“秦岩。”吴狄喊了声,“有件事老早就想问你。”
秦岩哗啦啦吃着汤团,闷闷应了声,“说。”见吴狄也不吃,索性把他面前那碗也拿过来,埋头吃着眼也不抬。
“当年...”吴狄趴下肩,“祝由墓...怎么就被你找到了?老天帮燕云营?我不信,那些年日子难熬,是老天要灭咱们才对。”
秦岩捧起碗喝干净,“天无绝人之路,你就当我被阴兵附身,就这么摸过去了。”
吴狄环顾四周,悄声又道:“绥城就咱俩,又没外人跟着,不如晃荡几天,回去禀告五殿下,就说没见到帝王谷主...做人太实诚,吃大亏。”吴狄掀开黑布瞅了眼笼子里千里迢迢带来的鹦鹉,“这鸟儿,还能带回去给皇上贺寿。”
秦岩提起鸟笼,拨开笼门放出鹦鹉,鹦鹉被关久了,探出头晃了晃,翅膀一扬就飞出了店铺,秦岩推开鸟笼,“带了一路已经丢人,还真带去帝王谷?”
“秦岩,你真要去?”吴狄有些紧张,“你大哥虽然没做声,但他一定也不想你去。五殿下还要用你,人到绥城,够了。”
“等我三天。”秦岩站起身,“三天过后我要是没出来,就当我死在里头,回去给我立个衣冠冢,每年三炷香,别忘了。”
“秦岩。”吴狄急道,“人不会一直交好运。”
秦岩捋起衣袖对吴狄晃了晃手腕缠着的黄缎,“你不是一直好奇这东西的来历么?要我活着出来,就告诉你。”
桌上两个海碗吃得一口不剩,怎么有种吃饱上路的意思?吴狄抹了抹额上虚汗,嘴里念了句阿弥陀佛。
要说一点儿不怕,那就是自己骗自己了。帝王谷外,秦岩注视着被草木遮掩的古道,他单膝跪地,捻起一撮湿润的泥土,他耳边回响起那晚车轱辘驶过的咯吱声,载着小丫头的马车是不是由这里入谷,小丫头,会不会就在里头。
燕国像秦岩这个年纪的男子,早已经成家立室,眼前已无战事,也没了推脱娶妻的理由,但秦岩心里总是放不下什么,朱武阳提起帝王谷,大哥和吴狄心惊肉跳,但他却没有一丝害怕,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汤团掌柜说凌素是过客,双脚迈进帝王谷的秦岩忽然欣慰笑出,自己从没忘记的小丫头,怎么会是过客。
秦岩是午时入的谷,那时他就看见数里外有一棵高耸的青松,他明明是对着那棵树在走,连一个弯都不带转的,可走了两个时辰,那棵青松还是在数里外,看的清楚却走不上前。
冬日太阳落的早,眼见夜色渐起,秦岩环顾周遭,谷中险峰如屏,草木层层叠叠,今夜无风,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几无动静,但越是安静,就越让人生出未知之感,阴兵是邪祟,邪祟出没无声,阴兵又会不会就在自己身后…
秦岩忽的拔剑转身,惊起树梢上一只歇息的黑鸦,黑鸦嘶叫了声振翅蹦起,朝着谷中深处飞去。
当年大哥的副将带了百人往谷中深处去,看来也是被困在这里,等到月夜风高,被阴兵斩杀,一个不留…
秦岩想吼一嗓子看能不能吼出个人来,嘴巴张开又收了回去,自己独自入谷,没准阴兵还没发现自己,这要一嗓子吼出来,没事都给喊出个事来,不如找个隐蔽的地方睡上一觉,见着明天的太阳还能多活一天。
剑刃才入半鞘,秦岩握着剑柄的手骤的顿住,沙场多年,秦岩早已经练就睡觉都竖着耳朵的本事,他不会听错,身后有人在逼近自己…不,不一定是人…人不会有这么轻幽的步子,人,也不会有这么惊骇的呼吸声。
秦岩没有转身,因为不止身后,正前方,左右两侧,他已经被团团围住,乌云掩月,深谷漆黑,但那一双双闪着荧绿色的眼睛死死盯着落单的秦岩,把他团团围住。
狼,是狼。
为首的狼王仰首嚎啸,周围的荧绿色星星点点好似鬼火,秦岩深嗅着发腥的兽味,嘶啦一声拔出剑来。
北峰上,一个人影已经注视了秦岩很久,确切的说,从秦岩才迈进帝王谷,那人就盯上了秦岩,也是他引来狼群,围住冒然闯进谷里的这个人。
谁让七崽是狼窝里长大的孩子,要进帝王谷,还得先问七崽和他的狼答不答应。
七崽倚坐在古树边,手上攥了个果子不时啃上一口,饶有兴趣看着拔剑的秦岩,这人看着厉害,但七崽的狼群更不好惹,只要七崽吐出果核子驭一声哨音,几十只恶狼就会齐齐扑上这人,把他吃到骨头不剩。
秦岩一手执剑威慑狼王,一手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在剑鞘上重重划过,火苗嘶嘶燃起,寒冬草枯,秦岩扔下火折子,顿时烧起一团枯草,狼群嚎叫着不敢再逼近,但仍是把秦岩围的严严实实。
有点意思,七崽缓慢咀嚼着果子,起身走上前几步,想把这人看的更清楚些,狼怕火不假,可火折子才能烧多久?等草尽火灭,狼群发怒一拥而上,一下就会撕了他的喉咙。
——“来啊,来啊!”秦岩挥了几下宝剑,冲狼王挑衅道,剑舞火动,映亮了秦岩毫无惧色的脸,那眼睛瞪的比狼王还带劲,还真是个不怕死的主。
七崽揉了揉眼,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七崽茫然又咬下一口果子,自己生在谷里长在谷里,哪见过几个外人?外头人长得也差不多,瞧着都是皇浦家那副模样。
七崽忽然不想和这人耗下去,咽下果子双指贴唇,哨音将起,秦岩狠狠又挥下一剑,裸出的手腕掠过火星子,露出一抹熟悉的黄缎。
七崽嘎吱咬到自己舌头,疼的低喊了声。
那是凌素的东西,这个人...七崽跳下几截巨石,想把这人的脸看的更清楚些,剑溢青光,划过秦岩分明的脸廓,七崽心里“咦”了声,是他。
——“要我能熬过这一劫,请你俩吃栗蓉汤团如何?”
这人的样貌比起八年前也变得不多,身形高大结实了些,也许是对着一群恶狼的缘故,眼中杀气腾腾,黑目凝着,架势十足。七崽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啧啧想这人怎么得了祝由墓还没发迹,当年一身泥衣脏的发臭,这会儿身上的灰裘一看就是旧衣,八成又是走投无路惦记上帝王谷的宝贝,人为财死,果然不假。
火折子烧到尽头,枯草燃起的火苗也一簇簇暗下,狼王搓着脚底的泥,伺机扑上去咬住秦岩咽喉,狼群也开始围着秦岩打转,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饥渴声。
九殿下教过秦岩,破敌最重要的就是以快取胜,兵贵神速,杀他个措手不及,秦岩行军多年,也遵循着九殿下教诲,获益匪浅。
杀狼,也一样。
火苗还在继续烧着,秦岩霎的怒喝一声挥剑砍向领头狼王,狼王敏捷跃起,但爪尖还是没躲过秦岩的剑锋,血滴溅了一地,狼王痛嚎着倒地挣扎,狼群被生生震住,只敢呼啸,不敢上前,又好像在等着另一人下令,扑上去撕了这人。
白天思过崖上,凌素还和自己提过这人,自己说这人逍遥快乐已经忘了凌素,凌素还有些不大高兴,狼群是可以把他吃的骨头不剩,凌素也不会知道他来过帝王谷...七崽徘徊在巨石上,搓弄着双手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进是死,逃也是死,已到绝路的秦岩只有拼死一搏,这会儿他就想着一件事,外头人会知道自己是被狼吃了么?没见到阴兵,死不瞑目。
枯草烧尽,最后奋力燃了下,周遭又陷入漆黑,荧绿色的狼眼诡异闪烁,忽的谷中飘起独特的哨音,似狼啸,又如靡音。
外围的狼群听见哨音就四散跑开,领头那几只好像有些不甘,愤愤绕着秦岩几圈恨不能咬下口鲜肉,秦岩握剑的手青筋凸起,脚下踱着稳健的步。
哨音又起,狼王艰难站立,喉中发出不满的啸声,不甘离开的几只恶狼只得冲着秦岩瞪了几眼,转身窜进来茂密的林木中。狼王朝山上望了眼,提着滴血的爪也瘸拐离去。
狼群霎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好一会儿过去,秦岩身子仍是僵着,他已经做好壮烈喂狼的决心,但狼群怎么就散了?
狼群是荒野猎手,帝王谷中能威慑狼群的,唯有...秦岩猛一抬头朝山上看去,阴兵,一定是!
深谷幽黑能看见个鬼,七崽划开个火折子,对着自己的脸晃了晃,秦岩眯眼细看,阴兵?不像,要阴兵鬼魅都生这样一张俊俏的小包子脸,那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七崽举着火折子,哒哒几下已经跃到秦岩身前,要不是秦岩看清这是个人,还以为是谷中最矫健的兽。
“神仙?”秦岩胸膛起伏,“妖怪?”
七崽把火折子伸近秦岩的脸,不错,就是这个人,得了凌素相助挖了祝由墓,思过崖八年悔改,也是由他而起。
“你用火,就不是鬼。”秦岩肯定道,“你是人,是谷中人?”
见秦岩没认出自己,七崽戳了戳自己心口,又对秦岩倒扣拇指做出个鄙视的手势,包子脸气气鼓鼓,鼻子里还哼了声,又指向狼群离开的方向,意思是你狼心狗肺,还不如让狼吃了你才好。
秦岩抽出七崽手里的火折子,迎着七崽的脸晃了晃,少年五官清秀,黑目犟气里带着憨态,比划着手势的样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绥城!绥城汤团铺子里,一口烫掉舌头的那个男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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