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虐的暴风雪从冰川巨谷间卷过。
尖锐堆积的冰塔与岩层交错,毫无遮挡的澄净天空上,紫外线强烈刺眼。
黎渐川拄着登山杖,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悬崖峭壁前进。
风雪割在脸上,几乎有种皮开肉绽的撕痛。
他的肺部陷入了疯狂的工作中,胸膛上的肌肉一张一合,每一下呼吸进出喉咙,都像被灌满了刀刃一样,火辣辣地绞痛。
虽然不明白明明进入游戏的是他的意识,为什么他在游戏里的身体却和现实一样强悍,但这样的熟悉的身躯和力量,还是让他在这场登山活动中显得格外游刃有余。
当然,这种状态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我建议……”
黎渐川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喊声,是个姑娘干哑的声音,“我们走过这一段,休息休息……我撑不住了。”
“也快中午了,休息一下,吃个午饭。”走在最前头的青年回了下头,朝身后北队的众人道。
这个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
高海拔的缺氧和雪山恶劣的攀登环境,让七人都极其难受。连黎渐川这样的身体素质都有些不适,更何况是其他人。
他们憋着口气,越过这一段十分危险的陡峭地带,在山脊的背风坡停下来,暂时休整。
黎渐川靠着一块巨石坐下,掏出冰镐来凿了点冰,烧水喝,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其余六个人。
他无法分辨出他们这些人,有哪些是玩家。原因无他,就是这些人之间,彼此根本素不相识。并不是黎渐川以为的其他七名NPC一同训练,互相认识,很容易就能套出NPC之外的玩家是谁。
可以说,他们十四个人,在今天登山之前,谁也不知道谁。
这就意味着,黎渐川需要防备的不是某些特定的人,而是整个北队除他之外的所有人。这半天来,他们身上还没有谁暴露出来明显的玩家特点。
虽说在这种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雪山里杀人非常简单,哪怕只是一个挂梯的失误都可以轻而易举干掉一个玩家。但是这样的小队伍,也表明如果真有人出手,那一定会当场暴露,遭到围杀。
更甚者,可能在这恶劣的自然条件下,直接全军覆没。
老奸巨猾的家伙们很谨慎,情况不太明朗时,没有人有先动手的意思。
“川哥,吃点儿吗?”
一直走在黎渐川身后的方脸青年赵光辉走过来,递给黎渐川压缩食物。
黎渐川接了,给他弄了点烧化的雪水。
七个人围着几块巨石坐着。
领头的那个青年叫孙畅,长相阳光俊朗,据他自我介绍,是个征服过几座高山的登山爱好者,很有经验,一路上一直在带队,照顾着其他人。
队伍里唯一一个女性琳达,就很受他照顾。
另外还有三个队员,都是二三十岁的男人,个子最矮的那个似乎很累,趴在石头上一动不动休息着,爬山坠在队伍末尾。
剩下两个沉默地吃着东西,存在感不高,也没说过几句话。
而黎渐川故意套过话的赵光辉,不太像是玩家。
将所有人的一言一行都收入眼中,黎渐川一边补充热量恢复体力,一边望了眼远处的南山。
赵光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忽然哑着嗓子说了声:“今天的太阳落得有点快。”
黎渐川掏出早上发的卫星电话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两点半。
在雪山上分不出春夏秋冬和经纬度,也没办法正确判断日出日落时间,但早上六点才日出,怎么说这日头也不该在下午两点多就卡到了山尖上。
“有什么说法吗?”
黎渐川问。
赵光辉摇了摇头,没说话。
七人吃过饭,又收拾好继续登山。
现实中挑战雪山是怎样,黎渐川不太清楚,但是一旦进入晚上,在任何野外地区危险都是成倍增加的。所以他们必须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地图上画着的红色营地。
光滑的冰层上,冰镐一下一下砸过,所有人都举步维艰。
领头的孙畅喘得如同破风箱,声音被风雪打得零碎不堪:“最后这段路,大家坚持住——前面就是红色营地了!脚下踩实了……这片冰裂缝非常密集,坡度又陡,容易发生雪崩,不要大声呼……”
话没说完。
黎渐川就听到身后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冰裂的脆响,一道刺耳的尖叫声刺破云霄,穿透整座雪山:“啊——!”
“琳达!”
赵光辉和另一个离得近的男人飞快扑过去,抓住了半边身子滑进冰裂缝里的琳达。
琳达吓得整个人都在作无意义的挣扎扑腾,想借力上来,嘴里发出短促的喊声。
“走!快走!”
孙畅脸色大变,焦急喊道。
黎渐川一个跨步过去,稳稳地站在冰层上,拽着赵光辉的腰,一把将他和琳达两个人直接拎了上来。
他没松手,拖着这俩人在冰面上跟着孙畅快速向前跑。
但没跑两步,黎渐川就感觉到脚下的冰层开始轻微的震颤,像是有什么巨型猛兽在上面疯狂奔跑踩踏。
头顶雪雾翻滚,一种沉闷的轰鸣从雪坡上方传来,如滚雷般,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雪崩!是雪崩!找石头……”
孙畅的声音都尖利得变了调。
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所有人的头顶突然奔腾下一道呼啸的雪线,狂暴的冰雪夹杂着巨大的雪块如洪流一样倾泻下来。
黎渐川朝着最近的一块岩石冲去。
只是瞬间,视野被淹没,一股如山般沉重的巨大压力盖住了黎渐川的身体,让他全身的骨骼肌肉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剧痛。
他以最佳的防卫姿势紧紧蜷缩着,被温度极低的大雪冻得发木的脑子,很快失去了意识,陷入昏迷。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黎渐川找回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奇怪的梦里。
他站在一个狭窄阴暗的楼梯口,楼梯口的门半开着,一段诗歌刻在门上,门内的通道漆黑幽暗,只能看到老旧的木质楼梯,盘旋向下。
“雪花在窗外轻轻拂扬
晚祷的钟声长长地鸣响
屋子正准备完好
餐桌上正备满丰盛的筵席
漫游的人们,只有稀少的几个
从幽暗道路走向大门
……”
下意识地,黎渐川口中念起了刻在门板上的诗歌,沙哑低沉的嗓音在这处逼仄的空间回荡着,似乎有幽冷的风声从地下传来。
在他的诵念中,面前半开的门响起嘎吱的动静,缓慢地向后打开,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拉开。
黎渐川心里有股奇异的感觉,驱使着他走进去。
摸不清状况,他只好先顺着这股感觉走进门内,沿着不断响着腐朽声响的楼梯向下走——这道楼梯只能向下,没有往上的方向。
他注意到自己的手里举着一个烛台,烛台上燃着半支白蜡烛,烛光照亮地下通道的楼梯。
木质楼梯走过一段,就又出现了一扇门。
看到这扇门的第一眼,黎渐川就恶心地皱起了眉。
这是一扇红彤彤的门,乍一看似乎纹路有些奇怪。但离得近了,就能闻到一股强烈的腥臭血气扑面而来。
无数捣碎糜烂的人类血肉组成了这扇门,青黑深红的血管凸起缠绕,残破的肢体和眼球搅动着,发出咕唧咕唧,令人作呕的轻响。
黎渐川忍着嫌恶打量这扇门,诵念着诗歌靠近。
随着诗歌的声音,血肉之门不堪重负一样打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黎渐川飞快挤进去。
与血肉之门擦身而过只有一瞬。
等他双脚踩在楼梯上,彻底将那扇门越过后,他若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一眼——几十个眼球浮现在蠕动的血肉上,齐齐注视着他,视线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令人头皮发麻。
黎渐川回过头,不再看,继续向下走。
烛光离去。
沉寂的黑暗中,咕唧咕唧的恶心响声不断,一颗颗眼球下面,几十张惊恐地张嘴嘶吼的脸缓缓浮起,又慢慢沉下去。
其中一张脸伸长了,艰难地从那团血肉里挤出来,慢慢抽出两手,双腿,踩在地上,手里出现一个燃着半截白蜡烛的烛台。
他活动了下身躯,悄无声息地跟在黎渐川身后,向下走去。
身后发生的一切黎渐川浑然不知。
他念着诗歌继续向下,又走了两百多道木台阶,才看到第二扇门。
第二扇门比较正常,是一扇像监狱一样的牢门。牢门上有一个小窗,隐约可以看到里面一片漆黑,哪怕黎渐川的夜视力也不能窥探丝毫。
黎渐川走到牢门跟前,继续念那段诗歌。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梦里的很多行为,都是无法控制的。
“你是……训.诫者吗?”
突然,小窗内传来一道颤抖诡异的声音,辨不出音色。
训.诫者?
黎渐川皱眉。这是个他完全没有听过的词。
“你是……训.诫者吗?”
那道声音继续问。
语调平板不变。
这扇门在黎渐川的诗歌下紧闭不动,看来是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才能通过。
黎渐川想了想,停下诗歌的诵念,回答道:“不是。”
几乎是话音出口的刹那,牢门的小窗内突然射出一条如同面条一样长得诡异的苍白手臂。
这手臂速度极快,眨眼缠住了黎渐川的脖颈,不有余力地死死一勒。
黎渐川的脑袋反应过来了,正要反抗,但身体却根本不听指挥。
他头一次体会到无能为力的感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那条手臂缠住咽喉,任由强烈的窒息感与溺水般的剧痛将自己彻底淹没——
死亡只有一瞬间。
“呼!”
窒息感如潮水退去。
黎渐川猛地睁开眼。
刚才死神降临的感觉非常真实,饶是他的意志力坚定非凡,也不禁有一两秒的晃神。
但身上的压力和疼痛很快拉回了他的神智。
黎渐川动了动冻僵的四肢,勉强找回点知觉。
他奋力向上刨,很快刨开了一个雪洞,冷冽的风声与稀薄的氧气终于钻了进来,黎渐川用力呼吸一口,五脏六腑震压的疼痛都稍微缓和了一点。
看压在身上的雪层的厚度,这场雪崩的强度算不上特别大,但也绝对不小。
此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他们被埋的时间肯定也不短了,能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黎渐川将雪洞刨大,正要钻出来,脚下却忽然碰到了什么。
他想起赵光辉和琳达之前被他拎在手里,一块扔到了巨石附近,脚边的很可能就是两人。
黎渐川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会在力所能及范围内见死不救。
他确定了下方位,在一个约莫是人脸的位置刨下去。
冰雪飞溅。
没一会儿,黎渐川就碰到了另一种触感。
他顿了顿,拂了拂残雪,看到了赵光辉冻僵的青白发紫的脸。
手指在赵光辉的大动脉上按了按,完全没有一丝搏动,人早就死了。
黎渐川喘了口气,歇了会儿,才站起身,琢磨着要不要把赵光辉刨出来检查下。
但下一刻,他就听到身后较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熟悉的欣喜的轻喊:“川哥,真是你!我就知道你没事儿!”
心里咯噔一下。
黎渐川飞快回头,就看见头灯的光亮晃了下他的眼,灯光下赵光辉哆哆嗦嗦地朝他露出个憨厚的笑容,鲜活生动。
黎渐川猛地低头,正对上死尸大睁的空洞的双眼。
一模一样,都是赵光辉的脸——如果这具尸体是赵光辉,那打着头灯过来的是谁?
这个疑惑冒出来的一瞬间,黎渐川不寒而栗。
他轻轻吸了口气。
在头灯的光芒靠近前,他脸上不变,脚下却不经意地一扫,将埋在雪层下的赵光辉的尸体彻底盖住。
“你没事儿吧?”
黎渐川仔细地盯着赵光辉的脸,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赵光辉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傻笑道:“没事没事,就是在底下压得难受,也没空气,肺叶子疼。”
正说着,旁边几处挨着石头的雪层也都传出动静,北队剩下的五个人陆陆续续爬出来。
七个人,竟然都活着。
“我以为……死定了……”
孙畅嘴唇发紫,一副缺氧过度的模样。
七个人聚在一起,勉勉强强翻出了两个背包,商量之后还是决定先就地扎营休息。雪崩之后,他们就有些迷失方向了,而且夜晚爬山,那怕是不要命了。
“坚持一晚,明天肯定有搜救队来救我们,这么大动静,营地那边肯定知道。”
烧了雪喝了点热水,孙畅恢复过来,牙齿打着颤和大家说,“只有两顶帐篷,咱们就轮流休息,现在是晚上七点。”
他想了想,说:“这样,七点到十二点三个人,十二点到五点三个人,剩下琳达是女士,就好好休息,别守夜了。”
北队的人都没什么异议。
黎渐川碍于法则,选了七点到十二点守夜。
和他一起的还有赵光辉和另外一个沉默的男人。其他人都疲惫不堪,就算时间还算早,也都迫不及待地挤着缩进帐篷,早早入睡了。
前半夜没有任何事发生。
黎渐川脑海中还记得雪崩被埋时的那个古怪的梦。里面死亡的感觉太过真实。
但是他没打算向其他人询问是否也有类似的梦境。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谨慎再谨慎,不能暴露自己。
后半夜孙畅三人替下了黎渐川三个。
黎渐川也没客气,靠在帐篷的角落就闭上了眼,浅眠恢复。
他手里握着一根冰锥,十二点已经到了,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能睁开眼,所以高度的警惕非常有必要。
帐篷内呼噜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睡得很沉,寂静而安宁。
呼啸的风雪吹得帐篷发出砰砰的响声,伴随着怒号。
黎渐川半睡半醒中,突然在这凛冽狂暴的风声里,听到一点奇怪的声音。
这声音像是有人在用什么尖锐的东西捅着血肉,夹杂着痛苦的闷哼,是从帐篷外传来的。
黎渐川想睁开眼去看看,但是他的闹钟还没有响,一点还没到。
他侧耳贴在帐篷上,专注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阵捅刺声消失了,外面只有风声,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黎渐川的幻听。
然而,就在黎渐川有些疑惑地想要换个姿势时,一阵诡异含糊的咀嚼声传来。仔细辨认,有两道,似乎是两个人在吃什么东西。
这声音在一点到来前消失了。
又等了一会儿,黎渐川睡眼惺忪地爬起来,佯装上厕所,走出帐篷。
帐篷外,孙畅三个紧紧靠在一起取暖,勉力睁着眼睛,哈欠连连。见到黎渐川出来,打了个招呼。
周围什么奇怪痕迹和气味都没有。
黎渐川绕了一圈又回到帐篷,正要坐下接着睡,突然想起宁准。
这么个冰天雪地的难熬晚上,宁博士随机到的那副小身板,也不知道要怎么过,而且这一天,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经历了古怪的事。
这么一想,心里就有了点莫名的不安。
黎渐川摸出卫星电话来,想看看能不能给南队那边打个电话,毕竟不能联络外界,不代表不能内部通讯。
然而卫星电话刚一按亮,黎渐川就看到了一条四个小时前发来的简讯,发件人是韩树。
点开简讯,黎渐川的瞳孔蓦地一缩。
“韩树:
亲爱的登山客,有一则不幸的消息要告知您。今天下午,南北两支登山队在同一时间遭遇了雪崩。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负罪——但是存活的只有一队。我的问题是,你认为,活着的是南队,还是北队?
所有玩家限时六小时选择。
正确票数超过半数,可继续登山;
错误,全员死亡。”
回复键闪着微弱的光,在提醒黎渐川,尽快做出这道选择题,时间已经不多了。
黎渐川盯着亮起的屏幕几分钟,输入了“南队”。
就在发送键按下不久。
黎渐川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浑身莫名一震,刚刚闭上的眼,不由又睁开了。
而眼前的画面让他立刻一愣。
头灯压在地图上,圈亮帐篷中央。
七个斗篷人站在帐篷内,身上似乎都带着恍惚错愕。
这时,帐篷的拉链被拉开,韩树拿着手电筒走进来,晃了晃,随意问了句:“人都到齐了吗?”
黎渐川忽然觉得这一幕万分熟悉。
韩树关掉手电筒坐到头灯旁,“坐,都坐。”
“我叫韩树,你们可以叫我韩哥。今天,你们的适应性训练已经结束了,明天就会安排正式的登山活动。我是你们接下来一段时间的领队。攀登极限雪山可不是闹着玩的……”
韩树边说,边示意玩家们坐下,分食物。
但没有人动。
七人僵在原地,似乎都意识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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