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然睡醒的时候，感觉身旁空落落的。
他半眯着眼往一旁看了看，正好看见手机的光灭了下去。
睡前他身旁座位上的那位大婶好像已经下车了，走之前细心地把他原本可能在手里没抓稳的手机捡起来放在了他的手边。
他把手机划开来看，半个小时以前就有电话打过来，足足打了二十多通，基本上每过一分钟就要来电一次，还是坚持不懈不带停歇的。
最新的一次是在几秒前。
他对着这串陌生的数字沉默了不到两秒，再一次把手机摁灭了。
车已经开了快两个小时，即使那位司机大叔跟人讲了满路他少年时的小秘密，算算时间也早该到了。
但是邱然往窗外看，只能看到一路上千篇一律的静态同种类绿化，根本看不出到了哪里。
一大片车排得十分拥挤，即使稍微能挪开一些距离，后边的车也会不甘人后地贴上去，整体看上去就好像蠕动的蛆虫，叫邱然有些犯恶心。
长时间坐车，车内的空气已经变得浑浊不已，车上的人也逐渐变得烦躁，邱然耳边现在就充斥着各种各样中年男人的咀嚼声和抱怨声、老太太生硬普通话夹着方言的骂声还有几个小孩此起彼伏的哭闹声。他才刚睡醒，对声音十分敏感，差点没憋住一个脏字，深呼吸了一口，努力压下了自己的脾气，一手伸进包里去翻耳机。
司机大叔用他粗犷的大嗓门说道：“都体谅体谅啊，国庆刚结束，坐车那是肯定要堵的，估计用不着一会儿就通了，就先别吵吵了啊。”
前排一个尖锐的女声马上回应：“这他妈都堵了半钟头，天黑前还能不能到了？”
司机的脾气也很爆：“你要我带车飞过去啊姐们，没看见前面堵死了吗？”
“你冲谁喊姐们呢？”那个女声火了。
邱然把手机音乐声开到最大，把耳机往耳朵里一塞，瞬间隔绝了周围的一切令人厌烦的声音。
还没等他享受片刻的宁静，又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依旧是那串陌生的数字。
考虑到这人打电话的频率，邱然想了想，还是皱着眉头接了。
一接起来就听到对面一声脆生生的“嘟——”。
邱然瞬间就想挂电话了。
对面刚“嘟”完一声，正想“嘟”第二声，就发现电话通了，赶忙压粗了嗓子：“喂，邱然吗。”
邱然没有犹豫地说：“不是。”
对面顿了一下：“你，是邱艺的哥哥，对吧？”
“不是。”
耳机里顿时传来了轻微的呜咽声。
邱然面无表情道：“我挂了。”
“不准挂！”对面急了，一时暴露了原本清脆的声线，又慌张地压了回去，“你妹妹在我手上，你挂一次，我就往她身上砍一刀！”
邱然无所谓：“把我刚才没接的那些都算进去，她就喜欢那个。”
“我——”
对面一个字都还没说完，邱然就挂了电话。
三秒钟之后，电话重新拨了过来。
邱然冲着屏幕叹了叹气。
刚一接通，耳机里就传来委屈的一声：“哥哥——”
邱然毫无感情地回道：“你谁。”
“我不记得我有妹妹。”
那个委屈的声音停了下来。
“邱然，你个垃圾。”
“呵呵。”邱然说，“还没被砍死呢，邱艺。”
“你也太没有良心了吧，知道妹妹被砍就这个反应？”
邱然漫不经心地问：“喜欢吗。”
邱然和小自己两岁的妹妹关系很好，如果状态稳定的话，大概每天都能拌上那么十多次嘴。
不过如今越长大拌嘴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不免有些生疏起来，也亏得这妹妹刚换了手机号就能第一时间就把诈骗勒索的主意打到他头上。
邱然问：“你想骗我多少钱。”
“也不多，三百就够了。”邱艺很随便地给自己定价，“你太穷的话，其实二百五也行。”
邱然：“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习惯了邱然这种说话方式，心渐渐也就大了，邱艺没有任何不自在地转了话头：“你那边吵死了，难不成还在车站吗？”
“你也太看得起A城的交通了。”邱然看了眼窗外，还算比刚刚有进步，车已经慢慢动了起来，“还在车上。”
邱艺同情地“啧”了两声。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
“国庆过了，下一次过来就得等到春节了吧。”邱艺突然开口，声音沉沉的。
邱然顿了顿，慢慢说：“春节……估计杜叔不会让我回去，妈也肯定不过去。”
邱艺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发哑，半晌才说：“这才分开一年，就不想见我这个女儿了。”
邱然没有接话。
“哥，要是可以你还是过来一趟吧。”邱艺稍稍提了提声音，“爸挺想你的。”
想，是挺想的。
就是那种他亲自过去都见不着人的想。
眨了一下眼睛，邱然淡淡地说：“那他也不肯过来见我，不是吗。”
“……”
出了最拥堵的那个口，接下来的路都变得顺畅了起来。
听着邱然这边渐渐变大的风声，邱艺不再继续提刚才的话题，语气有些刻意的轻松：“快到了吗？”
“快了。”邱然说。
想了想，又多口问了句：“现在在干什么。”
“噢，一边和你打电话，一边……”邱艺支支吾吾的，“……看小说。”
邱然皱了皱眉头，马上领会道：“你少看那些恶心的东西。”
邱艺十五岁，上初三，学习用功，没什么需要家里人操心的，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唯一整天让邱然念叨的一点，就是喜欢看耽美小说。
“我没看BL小说！”邱艺连忙插口道，“托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听过没？”
邱然当然没听过，他对文学不怎么感兴趣，看这作者的名字一听就是个外国人，书名也很正经，也就不多问了。
不过邱艺很不高兴地反驳：“但是，邱然，你干什么老说BL恶心，都8102年了还在搞歧视，我什么时候才能掰正你的思想啊。”
“别说了，就是恶心。”邱然揉起了眉头。
“你异性恋了不起啊……都是一样的人。”邱艺突然冒出了点无奈的气愤，开始变得喋喋不休，“邱然我跟你说，你在外面说这种话可是会被人骂的，注意点！”
被骂？
在外面说自己同性恋难道就不会被骂么。
“呵。”邱然看着车缓缓地开进站，一手提起自己的背包，不耐烦地对着手机说，“你看我就不管了，反正你自己注意一点，不要做那种变态。”
和他讲过无数次相关的话题都没让他改变想法，邱艺也放弃了：“唉，跟你就是说不通，算了算了。”
“到了，我挂了。”邱然朝着话筒淡淡道。
“你挂你挂，我也不和你说了。”声音听上去十分气愤。
邱然深深地吸了口气，伸手把电话给挂了。
出了车站，天已经差不多暗了下去。
国庆假的最后一天，车站附近还是十分热闹，身遭的人忙忙碌碌，即使天黑了还是有人拖着行李箱往车站里赶，其中也有像邱然一般年纪的学生。
邱然坐在公交亭，感觉心里不太踏实，想了想还是打开支付宝，给邱艺转了五百块钱。
过了两分钟，对方又转了二百五回来。
“啧。”邱然皱了皱眉，“这丫头……”
坐着长途公交抖了一路，邱然觉得很疲累，自己要乘的那班车发车时间很不稳定，他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搭到。
一旁已经有好几个摩托司机冲他吹起了口哨：“去哪啊，小哥。”
他没有理会，掏出手机便打开打车软件，直接走到了公交站牌后，连后脑勺都不给他们看。
才刚发出了叫出租的申请，就听到前面水果摊有女生的啼哭声。
邱然眯着眼睛看了过去。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生正捂着自己的臀部，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泣着，紧紧地攥住了一个男生的袖子不放，旁边的女生正十分气愤地骂着些什么。
看来是咸猪手被抓现行了。
“姑娘，真是误会。”那个半张脸都被黑色口罩遮着的男生有些为难地说，“我也是被人推了一把，不小心才碰到你的，你不高兴的话，我可以向你道歉。”
他约莫一米八多，反戴帽子，单肩背着一个背包，衬衫袖子已经撩到了手肘处，露出手臂上的一小片纹身，看过去就像个混混。
虽然他态度诚恳地低着脑袋，但毕竟这气质摆在那里，那姑娘一点都不相信是误会，咬定了自己是受人非礼，委屈地差点掉眼泪。
黑口罩解释了半天，发现自己完全是在白费力气，顿时有些无奈地把口罩拉了下去，老老实实道歉说：“我，哎，真的很抱歉，但我真不是故意的，要不这样，你想我怎么赔就说吧，行吗。”
听他这么一说，那姑娘瞬间就不哭了，攥着人家衣领的手也放开了，一旁骂着的那个也安静了下来，支支吾吾地回了声：“啊。是、是吗。”
突然受到了原谅，黑口罩懵了懵。
邱然看着也有些奇怪，往他露出的脸扫了一眼，顿时了然了。
也不是他突然的道歉彰显了他的诚意，只不过是他的脸长得比较好看而已。
就好看到，看过去的人都觉得，只要他一挥手，就肯定有人愿意冲上前去给他非礼。
虽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是黑口罩被突然停止的斥责鼓励到了，感觉自己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忙接着解释说：“哎，你是不知道我这个人。我是不可能主动去摸女生的，姑娘，说出来你可能不太相信……其实我喜欢的不是像你这样的姑娘家，我喜欢男人的。”
一句话就打消了那两位姑娘想上去要微信的念头。
喜欢男人？
邱然挑了挑眉毛，眯着眼把黑口罩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把那两个女生的神情都看了个仔细。
敢这么直白地说出口，挺大胆啊？
正看得尽兴，身后突然响起了喇叭声，一转头，看到自己叫的出租车已经开到了公交站。
邱然又往后看了看，正好那黑口罩还在左顾右盼，碰巧和他对上了目光。
下一秒，他就听见黑口罩十分高兴地指着他对那两个女生说：“你看，我就喜欢那样的，高高瘦瘦，长得帅的男生。”
说完，就朝邱然大步地走过来，揽上了他的肩膀。
其动作十分连贯，毫不拖泥带水，让邱然没有任何躲闪的机会。
“我操，你谁啊？”邱然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什么毛病，放开！”
黑口罩冲他勾起了嘴角，朝两个姑娘挥了挥手，转过身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兄弟，帮个忙。”
说着拉开了出租车的车门，把邱然塞了进去，自己也理直气壮地一屁股坐下。
“师傅，先随便开，出了这个路口再说。”
出租车师傅诧异地看了他们俩一眼，摇了摇头，还是照做了。
那黑口罩趴在窗户上看着车慢慢开远，已经望不见那两个姑娘的影子，才十分好心情地转过头来，冲邱然笑道：“多谢了啊，兄弟。”挠了挠头，又感叹道，“哇……真是太缠人了……”
邱然死死地盯住他不放。
“对了，认识一下，我叫楚起，那个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那个起。”黑口罩笑笑，对他伸出手，“是不是吓到了？刚刚说的其实是骗她们的，不要当真啦。”
邱然没有去握他的手。
“……楚起是吧。”
他看着楚起挂在下巴下边的口罩，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然后直接把手肘怼了过去。
“现在马上给我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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