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剩下的日子,安歌一心都扑在数学题上,疯狂地做题、做题和做题。
严言还算听话,没再进学校找过他,早晨在学校外卖鸡蛋饼时,见到安歌总是很激动。安歌瞪他,他也真的没有叫名字,这让安歌很满意。听话好啊,不用担心杂七杂八的事,他才好复习。
可每天晚上放学后,他就不听话了。
安歌也预料得到,开始总是拖延,留在教室做题,可那呆子也永远在校门口等他。无论怎么说,也非要送他回家。安歌怎么骂怎么打都没用,只好随他去。
随后的日子,竟也成了习惯,放学后,安歌做题到天黑。校门口他也刚好做完生意,收拾好摊车,等他出来。如果想吃鸡蛋饼就给安歌做,不想吃,骑车送他回家。
回到这辈子,关于十六岁的初夏,安歌最深的记忆便是那掺着鸡蛋饼香味微热的风。
严言既让他满意,他忙着复习功课,一门心思扑在数学题上,有阵子没给严言脸色瞧。放学路上,还能好言好语聊两句,问问严言这些年的生活。知道了吧,又有些心疼这呆子。这辈子的呆子,妈妈在他十三岁时候过世,他本还在念初中,成绩还可以,上个普通高中,运气好考个重点中学,将来上大学是没问题的。
可同上辈子的安歌一样,妈妈都过世了,家中没了经济来源,本也不富裕,还如何继续念书?
严言蹬着车,背对安歌,说得倒是很平淡:“当时我楼下的爷爷是在小区门口摆小摊卖鸡蛋饼的,见我这样,教我做这个,说是好歹多条路。”
“到现在,六年一直在卖鸡蛋饼?”
他老实摇头:“先是学了半年,后来才开始自己做生意,但刚开始卖了不到半年,警察就不让我干了。”
“为什么?”安歌问完,其实已经想到原因。
果然,他道:“我虽然长得很高,看起来像成年人,但一直是未成年,片区警察不让我卖。”
“那你怎么办?”
“我在小区门口的饭馆里做帮手。”
安歌低头不语,他也干过这样的事,知道有多艰难,端盘子时常被热汤烫,更被客人骂,起早贪黑地干。他也就算了,他反正一直是这样的身世,没有什么高贵出身。可是严言……他是缪柏言,是缪家金尊玉贵的二少爷啊,一滴阳春水都没沾过。这辈子怎就这么惨,完完全全的社会底层,也没法接受良好教育。
这份心疼是阻止不了的,安歌也有些鄙弃自己。
严言继续道:“到了十六岁,我就自己摆摊做生意了,警察也不再赶我。我一直在市一中门口,生意还可以。”
“生意还可以?生意还可以三年你就攒了三万块?”安歌厌烦自己对他的心疼,这句话说得很冲。与其说是冲他,不如说是冲自己。
严言顿了顿,小心道:“我没乱花钱……”
“哼。”安歌冷笑,“没乱花钱,生意又不错,一个人吃喝,怎么也不会只存三万块的!”
“我——”
“行了行了别跟我说了!并不想知道!”前面正好到了巷子口,安歌提前跳下车,没让他上坡,背对着他就跑了。
一周过去,两周也过去,再不情愿,安歌也慢慢习惯了每天都要与他见面的日子。打打骂骂,欺负欺负,吃一吃鸡蛋饼,做做题,一天天地过得很快。
再有两天便是正式的期末考试,因是联考,就连监考老师都是几个学校合并起来统一抽签。学校重视得很,这天妈妈休息,安歌背好书包,道别出门去上学。刚走到巷子口,他的脚步一顿。
叶佩渝坐在自行车上,双脚搭着地面,听到身后脚步声,回头朝他笑:“早上好。”
人家上来一张笑脸,安歌再不想与他扯上关系,也不能冷脸,更不能让对方怀疑。安歌也漾起与以往一样的笑容:“早啊,你怎么来了?”
“后天就考试了,这半个月都没怎么见过你,来看看你。”叶佩渝下车,安歌上前,两人一起往坡下走,安歌笑道:“我天天都在做数学题,一点顾不上其他的。”
叶佩渝忍俊不禁:“我听说了,昨天在办公室,你们数学老师也在,他都佩服你。”
数学老师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头,安歌想到他,不由笑出声。他一笑,叶佩渝笑得也更欢喜。无论如何,叶佩渝是个很值得交往的人,他都特地来家门口等了,安歌没再推辞,坐上他的自行车后座,一起往学校去。
他还没死回来前,还是学生的他,几乎每天都会和叶佩渝见面,趁上体育课时,或是趁课间时。周末也常去叶佩渝家玩,叶佩渝偶尔也会来他家,他妈妈都知道他们俩关系好。这一个月,除了那次在麦当劳,两人没再碰过面,叶佩渝肯定觉得不对,毕竟他妈妈都好奇问过他原因。
上学路上,叶佩渝问他暑假有什么安排。
安歌暑假打算去“偶遇”那位设计师,再想想其他赚钱的法子。但这样的话怎能同叶佩渝说?他知道,叶佩渝一定又想借机邀请他一起出去玩,他不想答应,不是从前了。叶佩渝已经道:“我下学期高三了,八月一号开学,你们七月七号就放暑假了吧。我们七月十五才放,只休息十五天。”
安歌只能说:“辛苦了啊。”
“十五天去哪里玩呢,你想去哪里?”叶佩渝直接默认他们会一起出去玩,把问题抛给他。
“我不能去了。”
叶佩渝的后背一僵,问:“为什么?”
安歌给不出原因,上辈子自杀前那几天,他曾给叶佩渝多年前留给他的邮箱地址发过邮件。没有任何原因,他就是想发了,那段日子,明雁的情况也不好,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有了死的想法后,他频频想到自己的小时候,想到还没有遇上缪柏言时的纯白人生,想到曾那样关照自己的叶佩渝。
他当然是不喜欢叶佩渝的,但是很怀念,怀念叶佩渝,怀念傻却单纯的曾经。
那封邮件也傻透了,他问叶佩渝,如果他死了,会不会有人记得他。
叶佩渝没回复,毕竟在上辈子,那个邮箱地址也是近十年前留下的。
直到他死的那天,桌上打开的电脑,他搜索哪种自杀成功率最高的页面旁,弹出一条新提示,有新邮件进来了。宿醉醒来的他,迷糊着点开看,是叶佩渝的邮件,叶佩渝让他把他的地址发过去,叶佩渝说他即刻坐飞机回国,叶佩渝说:安歌你不能做傻事!叶佩渝说:安歌,我一直一直记着你!我记了这么多年,你等我!
他反复看了几遍,心中忽然就轻松了。他当时死,并不是为了报复缪柏言,他的心已经死了,知道哪怕自己死透了,缪柏言也不会在意,这个报复成立不了。反而是多年前的朋友还记着他,令他终释然。
好歹,他死了,还会有人记得,他曾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他没再犹豫,把邮件关了,起身去放了满浴缸的水,躺进去,朝自己的手腕上割了深深一刀。
叶佩渝是真心对待过他的。是除了妈妈和明雁外,格外珍贵的真心。
所以他不想伤害叶佩渝。
安静片刻,叶佩渝骑着车到了学校门口,安歌跳下车,还是不知该如何说。接受是伤害,拒绝也是伤害。叶佩渝却还在等他的答案,叶佩渝再问:“安歌,这个月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没有啊。”安歌立刻否认。
“是因为什么原因?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你从前和我不是这样的,我们无话不谈,有烦心的事,你告诉我。”
“不是……”安歌难得不知该说什么。
叶佩渝叹口气,人来人往的校门口,他又道:“安歌,我们是好朋友,这点,你要记住。”
安歌用力点头。
“等你想说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后天考试加油,你别太有压力。”
他不再追问,安歌感激说:“我会的!”叶佩渝再深沉,此时也不过十八岁,高中生而已,心思其实都挺简单。安歌说完,又笑着说,“你放心吧!我会好好考的!谢谢你!”
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两个人能一直做好朋友。
叶佩渝见他笑得这样,心思也松了些,同他一起笑。
安歌背好书包,正准备先进去,他们学校的车棚在学校外面,叶佩渝推着车去停。叶佩渝刚走,他抬脚进去,却觉得不对劲。他想了想,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赶紧往左边看去,果然鸡蛋饼摊子旁,傻狗在盯着他看,满脸委屈、可怜巴巴。
安歌一时竟有些语塞。
他觉得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事,为什么严言是那种表情!他又没有打他、骂他,这样看着他干什么!好像他安歌背着他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似的!安歌脸冷了冷,继续往内走。走到一半,“安歌安歌!”,许茜茜叫着他的名字追上来。
“安歌,你认识那个小哥哥的吧!”
“不认识。”
“骗人,你和叶佩渝一出现,他连饼都不做了,就盯着你们看!”许茜茜是个可爱的小胖妞,是真心喜欢吃,几乎每天都要去买一次鸡蛋饼。今早她来得早,就去排队买鸡蛋饼了,正好围观了个齐全。
“我真的不认识!”
许茜茜愣了愣,惊叹:“哇,安歌你竟然也有这么冷酷的时候!”
安歌噎住,忘记装可爱了。他撇下眉毛,回头看许茜茜,装可爱装得浑然天成:“我真的不认识啊,你问过我好几次,你都不相信我,我有些急了。”
“真的不认识啊?那就算了吧。”
“什么事啊?”
“好多女生喜欢他的,隔壁班昨天还有个女生跟他表白来着。我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你不知道就算啦。”
安歌停住脚步,不可思议地瞪着眼睛问许茜茜:“真的假的?!他就一卖鸡蛋饼的!”
有人给他表白?!
许茜茜眉毛一挑,失望道:“安歌!我没想到,你竟然也是这种人!做鸡蛋饼的怎么了?那位小哥哥那么善良,性格那么好,还常常给我们免费加鸡蛋!凭自己的本事赚钱吃饭,凭什么被人瞧不起!我太失望了!”
安歌解释:“不是,我不是……”
许茜茜生气地跑远了。
安歌停在原地生闷气,这才大清早,都是些什么破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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