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对峙

    那把小刀轻轻巧巧地划出他的指尖,静谧得宛若一条看到猎物的小鱼,在黑暗中屏息等待着暴起的时机。

    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任谁都会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叶开却觉得自己的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顺畅,仿佛冥冥之中有某个人在指引着他一样。

    不知为何,赵公允忽然停了下来,而当他回过头,叶开没有试图把手上的刀藏起来。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再轻易不过的了,只需手指一动,就没人能看清他把刀放在何处。

    可他不但没有藏起来,还举了起来,仿佛是故意给对方看的。

    “叶开,你在干什么?”

    他抬头看去,赵公允看向他的目光已与之前完全不同了。

    这把刀和所有他用过的刀一样,可是眼前的人却似乎再也不一样了。

    但至少有个人还是要不变的,那就是他自己。

    叶开微微一笑道:“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赵公允挑眉道:“你问人问题的时候喜欢拿着刀?”

    叶开道:“如果你我真是朋友,你就不该问我这个问题。”

    他甚少说这样重的话,尤其是对于一个救过他性命的朋友来说。

    赵公允道:“但当你被幻觉所困的时候,你就不是我的朋友了。”

    他这话说得也同样凝重,丝毫没有给叶开留半点情面。

    叶开歪头道:“不是?”

    赵公允道:“困于幻觉之时,你只是一头瞎了眼的苍鹰,有劲却不知如何去使,只能胡乱扑腾翅膀,最后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他说得并不疾言厉色,只如寻常家话一般,可那字字句句无不是在敲打叶开。

    叶开微微敛眉道:“我觉得我现在就是如此。”

    赵公允诧异道:“你觉得你现在看到的就是幻觉?”

    他的语气罕见地带了点怨愤和不解,仿佛对于叶开的怀疑感到一种不可置信的荒谬感。

    叶开道:“明明问问题的人应该是我,怎么却变成了你?”

    赵公允道:“因为我能帮你,可你却帮不了我。”

    他的脸色微微一沉,如同笼了无数层暗霾蕴在眼底。

    叶开苦笑道:“那么你能不能帮我想想,若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呢?”

    他本不想这么直接,但话到嘴边又成了另外一番模样,仿佛自己的一举一动已经由不得自己了一般。

    赵公允愕然道:“你觉得你现在还在做梦?”

    他看向叶开的模样,仿佛是头一次见到这个人,也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叶开道:“我本来不这么觉得,也不敢这么觉得。”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渐觉得有麻涩之意自舌尖蔓出,仿佛嘴里含了无数的麻叶。

    赵公允气得冷笑道:“那是什么东西壮了你的胆子,让你敢这么觉得?”

    话音一落,他便上前一步,周身的气势也随着这一步的踏出而陡然一变。

    他进了一步,叶开却没有退,他的双脚仿佛被牢牢地钉在了地上,此刻身后已没有退路,眼前更似没有生路。

    他只是不急不缓抬起头看向赵公允,仿佛想要将他这个人的轮廓看到眼底,印在心里。

    然后叶开不等赵公允说话,便对着他缓缓抬起了手中之刀。他既不说话,也不言语,只默默地看着赵公允,仿佛一座亘古便立于此地的石像。

    那小小的刀片在烛光映衬下发出明亮而森冷的光,流线般的刀身仿佛散发着一股令人挪不开眼的魔力。可在这黑暗狭长的墓道里,这刀身上的光却亮得令人有些绝望,尤其是对于现在的赵公允来说。

    赵公允的心已经沉到了湖底,他仿佛已经预料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一旦叶开出手,事情便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可是他为何到现在还不出手?

    如果他认定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如果他认定自己也是梦的一部分,为何他还不肯出手?

    他在等什么?他究竟在犹豫什么?他只要轻轻一抬手,这一切都会结束了。

    不知不觉之间,赵公允看向叶开的眼神已渐渐冷了下来,如同他的心一样。

    无论叶开在等什么,赵公允都不能等下去了。

    若是再等下去,只怕死的便是他自己。

    未等白光一闪,只等叶开的呼吸微微一松,他手中之刀便出了鞘。

    他会的武功很多,但最擅长的还是刀,所以在生死之际,他的选择自然也是刀。

    叶开轻轻一躲,手微微一抬,这一抬指似乎只在一瞬间,又仿佛用了很久很久,久到这墓室里的生气都已去了大半。

    但他出的刀没有伤到别人,却只伤了自己。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可这次发的对象却是飞刀的主人。

    而等赵公允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把刀垂在了半空,目瞪瞪地盯着叶开手上的口子,面上的神情如同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似的。

    “叶开,你究竟在做什么?”

    叶开捧着流血的手,道:“我倒想知道你刚刚在做什么?”

    他捧起伤口轻轻舔了一下,却发现自己的血是苦的,铁锈味充斥着他的口腔,让他的呼吸都慢了几分。

    赵公允的眉头颤了一颤,一时之间他仿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似的,连开口都觉得无比困难。可他最终还是开了口,认命似的闭上眼道:“我以为你对我动了杀心。”

    在那种情况下,很少有人会不那么认为。

    叶开道:“我不过是想试试此刻我是否还有痛觉。”

    刚刚赵公允说了中毒之后的种种症状时,他便想这么一做了。

    赵公允道:“如果你只想这么做,又何必不言不语地拿着刀看着我?你不但是想试试自己,也是想试试我。”

    叶开道:“这本不是一场试验,但你把它变作了试验。”

    赵公允冷冷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叶开无奈道:“不知是否是因为中毒之故,过去和你在一起的经历,我已忘得七七八八了,可不知为何,我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你是一个值得信任之人……”

    赵公允听着这些真情流露的话,面色也渐柔缓了一些。

    但他接着便苦笑道:“一般到了这种时候,你的话锋该转一转了吧?”

    人在说些坏话之前,总会先说些好话,很多人都不例外。

    叶开道:“不,直到现在,我还是想去相信你。”

    “我明白。”赵公允道,“你若不相信我,便不会同我说这些话了。”

    可叶开接下来却道:“可若你是这样一个我能全心信任的人,你与我的情分必已深到不可再深。”

    他抬头一笑,黑眸深如浩海:“这样的你,又怎会觉得我会对你出刀?”

    赵公允只道:“前车之鉴,怎可不防?”

    叶开道:“可你说过的前车之鉴,是中毒之后杀了自己,而不是杀了别人。”

    你应该防的,是我将刀对准自己,而不是将刀射向你。

    赵公允的脸色一白再白,仿佛扑了层厚厚的白粉,想抹也抹不掉,只黏糊糊地挂在脸上,让人难受得紧。

    难受的绝不止他一个人,叶开的心也吊在了葫芦口里,想下却下不去,想上也难上来。

    可有些话,他终究还是要问的。

    “为何我能记得梦中的一切,记得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却唯独忘了和你相处的一切?”

    赵公允摇了摇头,明明想说话,却发现自己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他渐渐觉得口干舌燥,胸腔之间仿佛有一团火在烧,烧得连血肉都要融掉。

    所幸叶开没有再问些他难以回答的问题,他只是再次举起了刀,可这次这把刀却对准了他自己的胸口。

    胸口可不比手腕,那是要紧之地,赵公允看得面上一阵煞白,几乎要冲上前去拦住他了。

    “你想做什么?那可不是能随便试的地方。”

    那的确不是能随便试刀的地方,可叶开却好似没听到似的,直接划了一刀。

    那一刀没有划下一道口子,只是把他的衣服给割开了,赵公允这才松了一口气。

    叶开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血肉,只是一块砧板似的。他又低下头开始喃喃自语,但那话仿佛是说给别人听一样:“这里本来有一道伤痕,是小丁留给我的。”

    他抬起头对着赵公允道:“可现在它却不见了。”

    赵公允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

    叶开冲着他笑了笑,那是他向对方露出的最后一个笑容。

    “你能否告诉我它去了哪里?”

    话音一落,周围的景色忽然一变,仿佛有极强的劲风迎面扑来,扑得人睁不开眼,迈不开步,只能原地不动等着这强风过去。叶开耳听八方,八方却只有风声,脚踩实地,可这实地却在渐渐下陷,他向上一跳,凌空而起,上面却仿佛没有尽头,他想抓住四周凸起的岩壁,可只抓住一团空气。

    他仿佛处在一片虚无空间之中,听不见,看不清,也摸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强风停了下来,叶开再度睁开眼,只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山谷之中。

    所幸这山谷中的景色他倒认得。

    这应是凄风古,是一切开始之地。

    他转过头,看见赵公允在背后看着他。

    可他的神情却冷得像冰,一块浮沉千年而不化的冰。

    叶开苦笑道:“所以我赌对了,从一开始这一切就是梦?”

    他真不知道该说自己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赵公允不答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起我的?”

    叶开道:“从我第一次醒来见到你的时候。”

    赵公允诧异道:“第一次?”

    叶开道:“那时我只是觉得你出现得太巧,但并没有想太多。”

    赵公允冷冷道:“你说你一直想相信我,可你却一直在怀疑我。叶开,天下哪有你这样做人朋友的?”

    他不但没有认错,反倒把叶开当做了最大的罪魁祸首,如今竟是要兴师问罪一般。

    叶开苦笑道:“可如果这个朋友是我自己造出来的,那又当如何呢?”

    这话音一落地,赵公允便仿佛被一把刀戳了个透心,整个人都微微晃了一晃。

    他最大的软肋终究还是被看了个穿,一直想掩盖之事也终究还是见了天日。

    叶开叹道:“你从来都没在这世上存在过,有关于你的一切,只怕都是我入梦之后自己随想出来的。”

    赵公允神色漠然道:“你一思一念,便有了我。可那之后我的喜怒哀乐,便由不得你了。”

    叶开道:“既由不得我,你又何必留我在此处?”

    赵公允道:“我必须留你,有你在此,我才能在此。”

    叶开道:“若我走了,你又会如何?”

    赵公允道:“你既不把我当朋友,又何必问我?”

    叶开叹了一叹,道:“这造出来的朋友也自然是朋友,不过相处之道与旁人有些不同罢了。”

    赵公允冷笑道:“是与傅红雪不同吧?”

    叶开道:“难道你觉得我的朋友就只有他?”

    赵公允道:“他可不算你的朋友,他早已在朋友之上。有些事你骗得了别人,但你骗不了我。”

    叶开没有说话,因为他根本不需去否认。

    虽然他有种在对方面前无所遁形的感觉,可同时又有些微妙的安心,因为此时的叶开早已经不需要伪装某些东西了。许多他不敢说,亦或是不敢去承认的话,在他面前,都可以坦白告知。

    赵公允便是他造出来的一面镜子,之前这道镜子蒙住了他的双眼,可现在这道镜子却能照亮他的前路。

    可他的路究竟又在何方?

    此问一起,叶开便继续道:“你之前的戏演得很好。”

    赵公允笑了笑,可那笑却隐隐地含了几分苍凉之意。

    “起初是戏,可后来演着演着便不是戏了。被你怀疑之时,我是真的伤心愤怒,就好像是真受了冤枉一样。”

    叶开知道这种感受,就好像他一开始做着梦,也只是把那一切人与事都当成梦境,可后来真情一起,心念一动,却再不能视作幻梦了。

    赵公允又接着道:“既然你已看破了这梦境,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叶开道:“有些人曾告诉我,在梦中死去便能醒来。”

    赵公允却道:“对别人或许是如此,可对你不行。”

    叶开道:“为何不行?”

    赵公允道:“你入梦之前便已中毒,我又拖了你这么长时间,毒素早已深入肌理。所以你若在这儿死了,也只不过是进入更深一层的梦境,若在更深一层的梦境死了,你便会回到这里,就好像之前一样。”

    叶开诧异道:“难道我之前每服一次毒,便是死了一次?”

    赵公允淡淡道:“你可以这么说,你每次都在睡梦中死去,而我每次都在墓中守着你的尸体,直到你再度有了呼吸。”

    叶开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瞪着赵公允,几乎说不出话来。

    明明周身是微凉的晚风,他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由着森冷的寒意侵袭全身。

    赵公允道:“这儿是你的第一层梦境,也是最好操控的梦境,所有的一切都会随着你的意识而变化。”

    叶开道:“之前就是因为我有所怀疑,墓室才会发生那种种变化?”

    赵公允点头道:“不过你若是再死一次,也许会进入比之前糟糕十倍的梦境。”

    叶开道:“也许会更糟,也许会更好,这种事谁又能说得定呢?”

    也许他应该相信对方,可若不亲自试试,叶开总是不甘心的。

    赵公允道:“那便去试试吧,只有试了你才会知道此处才是安稳的所在。”

    叶开淡淡道:“就算真如你所言,我也未必会留下来。”

    至少还有一个人值得他去期待,值得他去拼死一搏。

    赵公允幽幽道:“我只盼你莫要后悔。”

    叶开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手一闪,飞刀再起,他的手指微微一转,一挑,那刀尖便朝着他的胸口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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