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上元节,赵胤几乎每日都是早出晚归,白日里的承恩殿内,往往只有沈穗穗一人四处溜达。
饶是赵胤不得空,却总能想着法子折腾她。
两个宫女低眉顺眼的跟在沈穗穗后头,她穿了一身鹅黄色襦裙,对襟软毛棉袄,上面绣了几朵清新的海棠花,腰间束着一条红色鎏金软带,愈发显得肤白婀娜,娇俏动人。
这几日天色转好,殿内的地龙又烧的旺盛,沈穗穗只觉得后背溻湿了,连鼻梁上都沁出汗来,她随手解开领口的盘扣,小脸通红,一股子热气慢慢的疏散出来。
转到书案前方,案上摆着两本翻开的书籍,笔架山上搁着两只笔,沾了墨水,现如今早已干透了,歙砚峰峦叠翠,墨锭歪在一旁,地上滚着几个纸团,案上的宣纸亦有阴出的墨渍。
夜里赵胤不知读书读到了几时,隐约间,似乎总有明烛闪烁。沈穗穗难得睡得安稳,习以为常,便不会被吵醒。每每翻身之际,总有只手搂着自己,不软不硬,却又无法摆脱。
两个宫女恭顺的站在案旁,颇为同情的看着沈穗穗拎起一张宣纸,又扭头看向地面。
“从前沈良娣和杜良娣在此就寝,也需要帮他整理书案,清洗砚台和毛笔吗?”
沈穗穗手上染了墨迹,铜盆里放着温凉的泉水,歙砚就在里面泡着,另外稍小一些的铜盆里面,放了那两只毛笔,墨迹晕染开来,如同丝丝缕缕的水墨画,意境幽远。
她慢慢揉搓砚台,如同赵胤前几夜摸着自己的腕子,说的那番胡话一样,歙砚浸润于水中,愈发通透光滑,质感极佳。
“回太子妃,承恩殿内,尚且只有你一人宿过。”
其中一个宫女,微微福了福身,见沈穗穗扬起手腕,忙走过去替她挽起袖口。
肌肤触之滑腻,一个女子尚且羡慕不已,更别说作为东宫之主的赵胤。
如此,便是存心难为自己了。
沈穗穗默默叹了口气,这几日没回清秋殿,就连晚娘和韩初,面都不曾露过,委实有些落寞。
晌午依照惯例,沈穗穗膳后喜欢小睡片刻,这才脱了鞋子,便听见有人盈盈笑着,声音宛若春啼的杜鹃,两旁的宫女掀开帘子,沈穗穗抬头,便看见两个穿了大氅的女子。
粉色杜鹃花下,是杜良娣那张明媚婉转的笑脸,头上插了四支步摇,光华璀璨。一旁稍稍温顺解衣的,正是许久不见的胡奉仪,宫女将她的藕色大氅收走,便见两人施施然对着自己福了福身。
倒是杜良娣能说会道,她极其自然的走到床前,将要拉沈穗穗的手,不妨被她不着痕迹的躲避开来,面上虽有惊讶,却又很快换成笑脸。
“太子妃,听闻清秋殿出了那样大的事情,都闹出了人命。若不是皇后娘娘下令做了一场法事,想是今天,我也不能过来探望的。
听闻香露一头撞死在巨石之上,又栽进池子里,污了那一池清水,殿下便着人填平了那池子,种满了海棠花,真真是可怜了一池的鲤鱼,生生献祭了。”
她目若杏圆,虽是在与沈穗穗说话,眼睛却总是四处巡视。以往这承恩殿,她们最多过来与赵胤一同用膳,待一个时辰便走,莫说这张大床,就是外头的花梨木书案,她也不曾摸过半次。
可最近几日,不得宠的太子妃,竟然夜夜宿在此处,怎不叫人心生嫉妒。
胡奉仪挨着床边的软塌,坐在一张圆凳上,低眉侧目,却不是个多嘴的。
沈穗穗披上那件外衣,靠在床头,约莫着杜良娣的居心,便顺着她的意思接了下去。
“杜良娣,你莫要与我再提香露之事,她下毒毒害我与沈良娣,还未来得及追究,便畏罪自戕,不光自己受了连累,家人都不得安生,漫漫流放之路,他们能走几里。
那池子填了便是填了,我也没法子。
你与胡奉仪今日前来,可是有事情要商量,若是有,便早早说来听听,若是没有,那我便睡了。这几日着实太累,夜里总也睡不好。”
说到这,她还应景的打了个哈欠,眼睛蕴出水意。杜良娣没防备,总觉得沈穗穗三言两语便能套出话来,这一番回复,生生堵了她接下来想问的事情。
“不妨事,太子妃,我与胡奉仪本在梅园闲逛,胡奉仪提起你宿在承恩殿,我们便过来瞧瞧。你若累了,便先休息,我与胡奉仪在殿内闲聊片刻,可好?”
话里话外都拉上胡奉仪,果真是聪慧伶俐。
沈穗穗躺下的时候,杜良娣很是贴心的扶着她的身子,嘴唇微微勾起,目若灿星,待她躺平,又掖了掖被角。
忽然开口问道,“不知太子妃还要在承恩殿留宿多久,如今沈良娣禁足未满,我与胡奉仪日日见不到殿下的面。哎,皇后娘娘的旨意,我们便是半点都不敢违背,只是,同为东宫妃子,我们也是希望与太子妃共同分担这些劳累的。”
说话间,泪眼汪汪,颇有种踌躇未遂的悲凉,旁边的胡奉仪跟着低下头,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穗穗默默叹了口气,却不曾想还有人巴望着到承恩殿来劳作,可怜她那双手,若不是有花油滋养,恐怕早就变了颜色。
“杜良娣,你莫急,待我醒后,便去皇后娘娘那里请安,想是今夜能搬回清秋殿。
你与胡奉仪先四处瞧着,我睡会。”
似乎得了定心丸,杜良娣的笑意从心里涌到面上,愈发觉得今日来的恰当。
她自行漫步于承恩殿,抬头仰看那墙乌木架子,上面摆的琳琅满目,都是些精致的小玩意。
养眼的黄梨木书案,放着的汝窑花囊,青翠欲滴,旁边的笔架上,倒挂着几只上好的狼毫,她用手微微抚动,那些笔如同在击打一首美妙的乐曲,灵动悦耳。
抬头,对面的架子上,有个紫檀木盒子束之高阁,杜良娣心里头觉得好奇,便踮起脚尖伸手去够,手指将将碰到盒边,便听到后头有人出声提醒。
“杜良娣,殿下之物,还是需小心谨慎。”
胡奉仪压着嗓子,唯恐惊醒熟睡的太子妃。
杜良娣不屑的哼了一声,“你本是下人,无依无靠,自然需步步为营。我父亲乃是朝廷重臣,殿下日后必然需要依仗与他,况且,我与殿下情投意合,有什么是不能动的?”
她这番话,更像是给自己壮胆,虽在斥责胡奉仪,可摸了紫檀盒子之后,还是心有不甘的落了下去,终究不敢放肆。
沈穗穗见了皇后,又照例答了几句话,无非还是老腔老调。
听闻她与赵胤夜夜同床之后,皇后面上露出无比满意的笑容,而后摸着沈穗穗的手背,轻声嘱咐。
“回到清秋殿,切记养好身子。胤儿这些日子,都在忙着接待使团的大事。后日便是上元节,多国朝拜,你莫要多想,等再过十日,他便能稍稍消停,届时,我便命他去清秋殿,好生陪你。”
晚娘正在吩咐人给那片海棠花浇水,满满登登的一大片,开的肆意潇洒,半点看不出那里曾是一片水池。
沈穗穗走得缓慢,脚底动静极小,到了跟前,晚娘回身,冷不防吓了一跳。
“太子妃,你怎么今日便回来了。”
她有些惊喜,忙命人搬来一张椅子,海棠花旁边,是新搭的葡萄架子,她曾与韩初说过,要在清秋殿内,种几棵葡萄树,没成想韩初动作如此之快。
“晚娘,我在那承恩殿,待得可不痛快,见不到晚娘,每夜都睡不好。”
这话半真半假,晚娘却激动地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得一边点头,一边悄悄抹泪。
清秋殿与其他几处一般,早早布置了宫灯,殿门口悬挂着两盏硕大的八角宫灯,上头蒙了一层软纱,画的是雍容华贵,随风轻轻摆动,不着声响。
寝殿前,还挂了几盏四角宫灯,花色各异,或是花开富贵,或是吉祥如意,应景的红色,如同一片流光溢彩,入目皆是喜庆。
沈穗穗记得,前世的上元节,她总会孤零零的待在清秋殿,守着这群看似热闹的花灯,和几个宫女一同分食浮元子。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赵胤此时会是如此忙碌,几乎连喘口气的缝隙都没有。
上元节,赵胤需与使臣同游金吾门,而后站在门前的宣正楼上,居高临下俯视上元盛会。
夜里,韩初弓着身子摆弄那几盆花草,他穿的单薄,却依旧出了满身大汗。精壮的身子,挽起的袖管,沈穗穗吸了口气,有种青泥的味道。
月明星稀,偶有丝丝残云飘过,勾了圆月的边角,很快被风吹破了形状,打了滚,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非要等到昙花盛开,才与我讲那个故事吗?”
没料到沈穗穗会突然问到这个事情,韩初身子一愣,半晌才慢慢直了起来。他回头,脸上因为出了汗,迎着月色,有种强壮的美感。
他的鼻翼慢慢的颤动,眼眶似乎有些湿热,双手沾了泥,嘴角微微勾起,双目澄明。
“我只能等,在此之前,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查证。主子,我会护着你,再不会让人欺辱与你。”
他声音嘶哑,多日未见,看起来想是清瘦了不少。
“赵胤呢?”
沈穗穗一边拉扯着腰带,一边抬眼清冷的看着韩初。
那人忽然咬唇,沈穗穗看见他的手微微握起,青筋暴露,眼神变得炽热躁动,而后慢慢平复下来。
他哑了嗓子,风吹过,如同半空中坠落的誓言。
“我会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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