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宅外,歪脖老树边。
一只灰白色的团子焦急地迈着步子,绕着那棵歪脖树来回跑,不知道的以为这里头藏着只皮毛油亮的鼠类。
实则不然。
这灰白团子已在此处踱步一刻钟有余,若它能开口吐出人言,此刻定不是跟着老树死磕,而是扣响民间游医的屋门,详细说说自己的症状。
不一会儿,它再次感受到一股从腹中急转直下的五谷轮回冲动,矫情地抬起脖子左右看看,发觉周遭皆不见人影,方才放下心来,只那毛绒尾巴低低垂着,似是掩饰,尔后翘臀越撅越高,前爪撑着地不断用力,漂亮的眼睛稍稍眯起,尽显眼尾那道黑纹细线之妩媚。
然而并无卵用,如此使劲了一阵之后——
它的屁股底下依然什么都没有。
灰白团子当即发出一声暴躁的叫声,又白又可爱的前爪张开,狠狠挠了几下这泥土地。
它想,自己何曾遭过这等罪?
打小起,她就是侯爵之女,家中富裕,吃穿不愁,待到后来被圣人同皇后瞧中,有意培养时,她的日子过得就更好了。
平日里有人嘘寒问暖不算,饮食皆有宫人为她制定,小伤小痛更是第一时间有太医着急赶来会诊。
可以说,陆宛祯在成为猫之前过得顺风顺水,平安顺遂。
直到……
她入宫后,被册立为太子,册立大典方过了不到一旬,就遭人刺杀。
就在东宫诸侍卫与贼人抵抗时,在屋里茫然躲着的陆宛祯忽而见到屋中现出一白发来者,目光慈祥,衣带当风。
她惊惧不已,正想唤人,见那老者朝她比了个噤声手势,虚虚朝着她喉间一点,她便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只听来人缓缓道:“昔年我过望安时,曾得你阿娘两次相助,欠她两分情,第一分,我予你一卦,测为乾——或跃在渊,无咎。”
“尔天然富贵加身,一出世便得圆满,可月满则亏,必有大灾殃,劫应九岁。”
“过此劫,则一跃成龙,进无咎也;不过,则依然潜龙在渊,然尔如今为太子,怎可一世在渊?是为大劫。”
“如今,便是我来还第二分情之时——他日你若再见你阿娘,劳烦捎带一句,七月之约,镇南子已赴。”
说罢,那在陆宛祯看来自言自语好半晌的白须老头,左右一看,恰见到一只不知从何处而来,惊慌跳至窗边的狸花,双手立起,同时朝她与那狸花凭空一抓——
陆宛祯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感觉。
等她清醒过来,她开口已无法吐人言,惊恐地看向室内,却发觉那里依然躺着自己的身体,尔后……身子的眼睛睁开,那人站起,只看了一眼室内,便下意识地躬身摆出防卫的姿态,再之后竟然直钻床底。
陆宛祯怒视那老头,想知道他这究竟是来报恩还是寻仇,但老头的身子渐渐淡去,只朗声长笑后给她留了一句:
“利在西南,得见贵人,小儿朝西南去罢。”
……
想起那老头,陆宛祯气得从原地立起了上身,猫爪在半空中又挠了挠——
此糟老翁实不善矣!
她气得差点学会直立行走!
用前爪在半空中耀武扬威地狠拍了好几下,假装是挠花了那老头的脸,陆宛祯的火气才勉强降下,又在这歪脖树下盘桓半晌,最终才接受自己便秘的事实,垂头丧气、灰溜溜地准备去找那善疱的小子。
此时,院内。
邹德全翻出自己从宫中带出的一本造册,细细翻看里头的记载,他的跟前站着两个身子精-干、皮肤黝黑的农人,面上皆带着笑,等着他吩咐。
不多时,邹德全即刻道:“有了。”
他之前从宫中带出的这些植株,可不仅仅只有一样,还附带誊抄了一份先前奉圣人之命出海宫人的海图记事,里头不仅记载了出海见闻,还有这些未曾见过的农物生长情况。
其中就有适宜土壤的记录。
邹德全亲自将上头的话念出,方便两位农人作为参考,以便回家后更好地种出这些……这些辣子。
“辣子”一名,还是四郎昨日被他唤来时,随口一言,邹德全却觉得好——辣味之子,当属此物,便就此拍板。
他细细吩咐农人大致该用何土,之后便等这擅农事的几人自行琢磨。
同时。
后院内。
苏含章同几位师弟开口道:“虽说下月方至乞巧,但究竟如何做这辣味,仍需我等细细探讨。”
“大师兄所言极是,师父曾言这辣子有祛寒之效用,然此刻正值盛暑,只怕届时不仅引不来人,反倒坏了口碑。”王虎立刻符合道。
四师兄李寻天想了想,试探着提了一句:“过热自然不可,或许可以试试凉味?”
旁听的乐宁捧着脑袋在心中暗自感叹这年代的人牛逼。
她才只做了一道菜,这邹德全就立刻要搞辣椒的栽培和种植,几位师兄更牛逼,凉菜都已经想出来了。
原先她还想着循序渐进,今天中午搞个凉拌黄瓜之类的小菜铺垫一下,好么这下子她觉得自己半点发挥余地都没了。
只不过——
三师兄沉默半晌,慢慢地摇了摇头,说出了一句现实:“便是凉味可行,可在灯会上,总是有情人多,走那诗情画意路线,各个穿着打扮皆是上乘,如何分发?总不能我等卖道食膳,再贴上食具。”
乐宁又点了点头。
是的,你见过哪对逛街的情侣出门带碗买吃的?这十分太影响双方的观感了。
而在这个没有一次性塑料碗筷的世界,卖菜还提供食具的亏本生意简直是倒贴到姥姥家。
于是,院子里一时间被那愁眉不展的情绪所笼罩。
乐宁还是双手撑着脑袋,在旁边发呆——
她今儿是头回跟着师兄们去赶集,去东市大开了一回眼界,里头有一处专门的食肆街,整条街都是不同的美味,仿佛整个大黎的美食都荟萃在那儿了。
乐宁再次开拓了自己关于当朝美食的认知,除了首饰铺子那种一看就很贵的地方没去之外,其他的地方她都瞄了几次。
尤其是想到这年头的许多调味料都在香料铺子里,她更是没放过每一间香料铺。
果然,这就让她有了发现。
想到因为没人要、味道太重而被店家白送的孜然,乐宁就忍不住在心底嘿笑出声。
她的烧烤有望了。
恰在此时,苏含章看向了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的她,善意地问了一句:“四郎可有何想法?”
乐宁刚想摇头,想到烧烤的刹那,又顿住了。
等等——
那可是烧烤啊!
后世和小龙虾、啤酒并称夜宵三元素的烧烤啊!
有人能抵抗住烧烤的魅力吗?没有!
于是,几位师兄只见她的表情呆滞半晌,喃喃道:“好像……有。”
乐宁是个行动派,想到就做,立刻从原地起来,同自家师兄道:“我欲做道炙肉。”
几位师兄面面相觑,有些怀疑她刚才没听见“天热”这个重点。
乐宁却是笑眯眯的,冲他们眨了眨眼睛,开口道:“我这炙肉同二师兄不同,不论天冷天热,皆有人食,且不必食客自带食具,师兄们不妨先试一试?”
苏含章等人迟疑半晌,才道:“也好。”
乐宁当即抬手比划道:“我欲寻些柴火,矮鼎,同一些竹签——大约二指长,约莫半指粗细。”
一时半会儿搞不来那细铁网,乐宁只能暂时用鼎代替,希望传热性能差不多吧……
……
好在乐宁要求的东西并不难,也幸亏邹德全这院儿里什么稀奇古怪的烹饪器具都有,真让他们找来了一面倒扣过来平底的、脚也矮得很的鼎。
至于那些竹签子,则是临时去不远处的竹编人家买来的,根据她的需求用镰刀砍得又细又长,叫签子不妥,倒更像竹片。
乐宁已洗好了一些蔬菜、菌菇,切成了合适大小,还特意准备好了羊肉。
很快,她就灵活地拿过那些签子,将蔬菜、菌菇、羊肉都串好,旁边的师兄们按照她的想法在那鼎下生了火,不多时,鼎就热了起来。
乐宁准备好了荤油,还偷偷整了点稀释过后的蜂蜜——没办法,这年代的蜂蜜全是野生,价格贵的卖了她都买不起,只好退而求其次找师父要一点后不断稀释成蜂蜜水。
如今距离辣椒功效被开发出来还远得很,她没法将它们磨成辣椒粉,便以羊肉在辣椒水中泡过、而后用粗盐腌制,正想放上那已经被加热的鼎底,忽而反应过来——
刷油的刷子好像没有……
她眨了眨眼睛,左右看看,正好这院儿里种了箬叶,是中秋粽子粽叶的主要来源,她当即就揪了一片嫩绿的,在滴了荤油的水中过了一遭,而后铺在鼎底垫上。
随后,她将竹片肉放在那箬叶上,听见它发出的“滋滋”声,肉香被炙出的味道不可避免地吸引着他们。
不多时,乐宁均匀往上滴了点儿油,翻过面之后,又加蜂蜜水。
院儿里一时间全是烤肉的香味,还伴随着蜂蜜的甜香和箬叶的清香,很是摄人。
等到肉被均匀烤的流油了,乐宁就掏出了一个小纸包,吝啬地从里面抓出一小搓孜然,从指间抖落下去稍许,疏疏洒在那羊肉串上。
半盏茶的功夫后——
被烤的刚刚好的肉串上散发出羊肉独有的香味,然而该有的膻味却被那神奇的孜然所压制,孜然本身的冲鼻也被羊肉所调和,二者互相成就。
乐宁捏起烤串,在几位师兄面前晃了晃:
“谁想先尝尝?”
擅做炙肉的王虎先道:“我来。”
他从开始做的时候就在好奇了,这烤羊肉味道究竟如何?
王虎用牙齿衔住竹片上的肉条,还未咬下,他的喉咙就禁不住动了动。
香,牙齿咬进羊肉里迸发出的汁液,正是炙肉的灵魂!
然这都不够,在肉进口刹那的油香四溅后,羊肉彻底在那不知名的调味料下驯服,膻味消失,只剩肉香,先是舌尖一点微不足道的甜,令人迫不及待探寻更多时,紧跟着又是辣蹿了上来,明明又热又辣,他却越嚼越欢,吸着气也要道一声:
“香!”
这是何等的美味!
王虎一口探寻不到更多,低头就想叼走第二块肉,竹片却被人横手一截,大师兄苏含章对他微微一笑:
“既然二师弟难以言道,不如我等替你品味,再做补充?”
王虎:“……!”想吃就想吃,需要这么委婉吗?
苏含章不容置疑地虎口夺食,将第二块羊肉咬下,唇上登时便沾上了油痕。
紧跟着,三师兄、四师兄也要求尝尝,肉串即刻被瓜分完毕,他们不但光吃不说,还遗憾地看向乐宁:
“没了?”
吃肉就是这样,一次吃个肉徒惹人油腻,但若是只给一口少的吊着,就让人欲罢不能了。
乐宁摸了摸鼻子,知他们甚是满意,刚想继续,忽然见到一灰白团子朝自己急扑而来,登时就止住了动作,甚至上前一步,等待自家猫主子的飞扑。
谁知那猫到了她近前,就势一倒,朝她露出了雪白的肚皮,四只粉色的柔软肉垫朝上,冲她虚弱地“喵”了一声,即刻别过脑袋去——
快,来人救救孤,孤要死了。
乐宁却“噗嗤”一笑,以为这猫有了新的卖萌方式以求吃肉,只蹲下用手揉了揉她的肚皮,好笑道:“一有吃的你跑的比兔子都快。”
陆宛祯恼羞成怒,谁要吃了?孤这会儿还哪有心思吃?
她抬起爪子就想给乐宁一道狠的,谁知爪抬到一半,她忽然浑身失去了力气——
乐宁则是困惑地在猫咪小肚皮上揉来揉去,对自己指尖碰到的那个藏在毛发下的不过比芝麻大点的凸起陷入疑惑。
这是什么?
这什么点点,分布的还挺均匀,咦?
好一会儿之后,乐宁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低头看着自家猫咪,抬手就去扒拉她的腿,小声道:
“咦,你是母的?”
“你的咪咪好可爱噢!”
从未受过如此“夸奖”的陆宛祯僵如死猫。
陆宛祯:“……”
陆宛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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