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江湖的地方就著名的江湖人物和有名的销金窟。
对沧州这个小地方来说，著名的江湖人物是“五条龙”，有名的销金窟是绣红楼。
只是现在……“五条龙”因被飞血剑魔传人暗算，几年前就已经死了；而绣红楼……估计魅力也将大减。因为绣红楼的花魁……要嫁人了。
绣红楼的花魁，叫诗诗。
人如其名。
她是个如诗如水般的女子。
诗诗要嫁的人叫唐小棠。
蜀中唐门的少主之一。
虽然是“之一”，却也是个受宠的。
自己赎身。嫁入唐家为妾。这是诗诗为唐六少做的牺牲。
以妻之礼仪迎娶，永不再娶妻。这是唐六少唐小棠对诗诗的承诺。
这是他们的“两年之约”。
如今，两年到了。诗诗终于可以嫁给唐门六少，唐门六少，也终于能够迎娶自己目前生命中最爱的女子了。
他们的爱情，成了江湖中的一段佳话。直接替代了以前名不符实的“辽东大侠”沈沉舟与霏烟“豪侠名姬”的版本。
但是，佳话中的两人，却遇到了些意料之中的问题。
——已经赎了身的诗诗没有娘家。
——蜀中唐门的唐老太太发了话，绝不想在本家内看到诗诗出现——哪怕她是唐门六少心爱的小妾。
这两个问题本来没什么关系，但对已经赎了身的诗诗来说，成了个大问题：诗诗，不想在已赎了身的情况下，还把绣红楼当娘家，而从这里嫁给小棠。
若从这里出嫁，她根本就不用辛苦地为自己赎身。
若从这里出嫁……小棠少爷，肯定是要被人耻笑的。
绣红楼，再高级，也终是青楼。
——就算当年沈沉舟与霏烟，也是改了霏烟的贱籍，从亲戚家正经嫁出去的。
江湖人再百无禁忌，也不敢真真正正以大礼从青楼娶女子回家门。
若如此，不若不娶。
诗诗这样对小棠说。
我不要名份，不要什么迎亲大礼，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就好了。好不好？
好不好？
一个美女为自己着想这样软语相求，而且这个女子还是自己心爱之人，是自己认定此生唯一的人，我们的小棠少爷，能说不好？
好是好，但是仪式还是要举行的！你放心，我绝不让你受委屈。
不擅言辞的小棠看着心爱的女子，感动得红了眼，很郑重地说道。
诗诗的眼也红了。
本来因为唐老太太的态度有点纠结的小棠看着诗诗，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定，再也不纠结了。
——你们不让诗诗进门，好，老子也不进门了！
——你们不让在蜀中本家举行仪式，好，老子就在沧州分支举行！
——你们欺负诗诗没有娘家？哼哼，老子直接买幢民宅做诗诗的娘家！
财大气粗且少年心性的小棠少爷一时激动加义愤，直接在沧州城中买了一处有小院的民居做为迎嫁之处，即然诗诗本身也无父无母，那买几个丫环，这幢来历清白，原房主也不是江湖中人的房子，也算诗诗临时的“娘家”了。
买下的房子即做为诗诗的娘家，在成亲之前，诗诗总算有个正经的住处。
买下的房子也可做为小棠少爷在外的新居——只要他们不让诗诗进门，我也不会回去了。
小棠对外这样说。
几乎所有知道的人都感动得哭了。
仅仅是几乎。
因为他的好友，温家活字号少主温润少爷听到这句话时，不仅没有感动，反而挑起了一只眉梢，表情嫌恶得不行：“你也不嫌恶心？”
“你恶心，是因为你喝多了。”小棠将温润面前的酒壶拿过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明日正是我大婚之喜，你就不能为我高兴些？”
温润抬头看了看这分支府内满院的红色，叹息道，“诗诗不受老太太待见，你成亲只能在沧州唐门分支举行仪式，你还真高兴得起来？”
“分支有什么关系，好孬也是姓唐的。”
“这样惹恼了老太太，也没你好果子吃。”
“……老太太……”小棠眼神暗了暗，却笑道，“哪是那么好惹怒的？唐家少爷那么多，少了我一个，老太太也未必在意。”说着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
温润眼神一顿。
——他们现在，坐在沧州唐家旁系分支的府中。
这个旁系分支，旁得不能再旁，分支也分得不能再分。
若不是小棠这个仪式必须在与唐家有关系的府中举行，小棠压根想不起，他也有远房的亲戚在沧州。
——唐门的势力，虽然遍布江湖，但本家坐镇蜀中，但凡心思活络有心的分支，都已经搬迁到那里去了。
现在沧州这支，的确是荒了的。
若不是小棠这次被老太太逼得无奈，这支，估计就快废了。
因为这支唐门的当家，已经死了两年了。
现在当家的，是两个女人。
确切的说，是两个女孩。
原来家主的女儿。唐安心与唐静心。
是对双胞胎。
这两个丫子哪里懂什么经营之道，在小棠找到她们之前，她们本就薄的家产，已经被鼓捣得只剩了这座偌大的唐府。
也就是这座唐府，救了她们。
纠结的小棠看着两个远房的“表妹”，皱了皱眉，当即拍板要在这里办成亲仪式。
然后，原本被人吞了的家产被主动送回来了，甚至偶尔还多了些不该多的珍宝。
两个女孩目瞪口呆，然后，对小棠自然感恩待德。
小棠把她们当妹妹对待，自然也是极照顾的。
所以才有了此时温润与小棠在这唐府中的对话。
豪门蜀中唐门的唐小棠少爷，在这偏远的沧洲，算是极其风光的。
只有温润知道，小棠这样做，付出了什么代价。
那么多子息的唐门能延续到今，而没有出一点乱子，唐老太太的心思与威严，哪是小棠能去阻挡的？
只是，为了诗诗……小棠居然没有一点犹豫……
他们是至交好友。
他们对女人的态度，从来不同。
这方面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所以从来不谈这个问题。
其实是他们都知道，这个问题，他们是谈不拢的。
温润对女子的态度……嗯，温柔潇洒、体贴入微。
那是好听的。
实际上，却是金玉其外、放浪形骸。
虽然了解温润的人都知道，这样的形容有些过了。但却也反映了普遍江湖女子对温润的态度。
他是个多情的情人，绝不是合格的良配。
虽然许多女子对温润魂牵梦萦，但若真要嫁人……估计温润还比不好温如玉。
——如玉公子，那可是思念亡妻，不会再娶的。
所以，虽然看上去温润桃花缘极好，但温润自己也知道，那些，只能算是镜花缘。
镜花水月，入梦无痕。
如此而已。
而小棠，对普通女子虽然谈不上亲切有礼，但绝对是本本分分，甚至有时碰到些胆子大来撩拨他的，还会臊红脸地逃走——虽然小棠本人不承认他是害臊。
论及江湖各大闰秀最想嫁的人选……唐小棠，绝对可以排进前三。
对普通女子的杀伤力尚且如此，那如若遇上了上心的女子——嗯，小棠目前上心的女子，只有一个，明天，就要娶她进门了。
温润又喝了一口酒，却觉得这美酒，似乎有些涩。
原来在这事上，终是他错了？
在没有认识诗诗之前，他们曾探讨过与女人“相处”的问题。
自诩风流的温润对小棠那一板一眼的想法翻了白眼，讥讽说，棠少如若你是这样，也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了。虽然也许树很不错，但在一片森林中守着一棵树，莫不是太傻了？
小棠当时却说，若是真的找到了那棵树，吊死了也值。
吊死也值？
温润当时就又翻了白眼。
却又听着小棠正经地说，感情这事，只有真心，才能换真情。
真心换真情？
温润嗤笑。
女人的真心，拿来有什么用？看不到又摸不到。
而她们对自己百般迎和，万般奉承，这就是看得到体会得到的，这就是真情了啊。
当时，温润觉得是小棠不懂女人，太过呆板。
现在想来，原来不懂的，是他。
所以小棠这样的，便可以拥着心爱的女子入怀，而他……
温润恍然又看到了那个清丽又带着点疲倦的容颜。
然后，不自觉就用力握紧了手中的酒杯。
最后一次见面之时，仿若昨日。
她，终是，选择了他。
她居然选了他！
那个残废！
那个说着如果她死了，还会爱上别人的名捕！
为什么？！
那日见她之前，他已经想好了所有可能，他终于明白小棠以前说的真心换真情的意思。
他也准备好了，不，应该说，他都把他的心掏出来了，而她的真情呢？
只是冷淡地说着“你不如他？！”
到底是哪点不如他了！！
卡擦一声。
旁边的小棠叹了口气，将已经碎了的酒杯从温润手里拿出来，又从身上摸出一瓶药，将瓶中药粉洒在温润因捏碎酒杯划伤的手上。
“还是自己包一下吧。”小棠将药放在温润面前，“你是温家活字号的少爷，也是江湖中有名的温润公子，这种事，本不该我来做。”
“这种事，的确不该你来做。”温润怔怔看着面前的药瓶，语气平淡，“不该你来做，因为，你是个男人。”
“疗伤包扎这种事，当然还是女人做起来要顺手温柔得多……”
“也许，我该去找个温柔知趣的女人……”温润酒气上脑，笑得邪气，“比方说，明天的新娘子？”
“……过了今天，她就是有夫之妇了。所以今天，应该好好庆祝下的……”
温润眯着眼看着小棠，然后怔住。
因为他看到了小棠沉下来的脸。
“你醉了。”他的表情很难看，“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我知道你嫉妒我。”
“你得不到她，所以也看不得我好。”
“你知道，我从来不会真正生你的气。”
“但是刚才那些话，你最好不要再说。”
“我会生气。”
“会非常生气。”
温润怔住。
他看着显然十分认真的小棠，酒醒了两分，又努力让自己清醒了些，问道，“你认真的？”
小棠的翘眼角带着镇重与沉定，“我以前就说过，为了她，我做什么都行。”
“我们是朋友。你心里不痛快，我心里自然也不痛快。”
“但是明天我就要迎她入门，想到这里，我真的很高兴。”
小棠定定的看着温润，“我们是好朋友，我高兴的时候，希望你也能高兴些。但如果明天你真的没有来……我也能体谅。”
温润怔了半晌，突然苦笑了一下，“我当然，其实是很为你高兴的。只是……”
只是，我控制不了！
特别是看着你们恩恩爱爱，而我却……
“……抱歉。”温润的眸子暗了下去，摇晃着站起来，“我情绪不对，需要冷静下。”
“不过你放心，”温润抬起头来，“我最好的朋友成亲，我当然会来凑热闹的。”说着，他抬脚就往外走。
“你醉了。”小棠皱了皱眉，要去扶他。
“好像是有些。”温润低着头笑，“你放心，虽然有些醉，但我心里清楚得很。”
说着，他便甩开了小棠的手。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一直在帮我的忙。”
“只是有些忙，你帮不了。”
温润摇摇晃晃从门口走出去，差点撞到从门外进来的两个小姑娘。
两个小姑娘一红一绿，却是长得一模一样。眉目轻灵，神情欢快。
正是唐静心与唐安心两姐妹。
两个姑娘被温润吓了一跳，抬着却看见温润那喝醉了酒微红的脸颊。
“温大哥。”
两个小姑娘齐齐说道，然后齐齐红了脸。
在院内看到这幕的唐小棠心里叹了口气。
“静心，安心，明天的事，还要麻烦你们了……”
“……没问题的，小棠哥哥。”两个小姑娘听得小棠招呼，连忙向小棠走了过去，只是其中一个穿绿衣服的，终是扭过头来偷偷看了温润一眼。
温润低低笑了两声。
——自己，魅力果然还是有的。
只是对她……为什么就不管用了呢？
不是说真心换真情吗？
小棠也不见得比他优秀多少，怎么就抱得美人归了呢？
那个残废……又比自己真心了多少？
温润知道自己嫉妒小棠嫉妒得很没道理。但每每看着小棠谈到诗诗时眼里的欢愉，想着小棠从此可以和他心爱的女子名正言顺在一起，温润还是控制不住地嫉妒了。
因为嫉妒，所以离开。
——他不想扫了小棠的兴。
小棠也知道温润现在心态有问题，所以没有拦他。
——他不想温润在这时还需要在自己面前强装欢愉。
他们虽然在与女人相处这件事上从来没一致过，但在相互体谅方面，却是很默契的。
而且无论是小棠还是温润，对温润自己的自保能力，还是很自信的。
所以唐小棠，就这样，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微醉着离开了。
那一天，夕阳美得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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