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侯府后院。
一老一少正坐在石几上对奕。
老的那个，自然就是神侯府的主人诸葛小花。
年轻的那个，当然就是四大名捕之首无情。
黑白纵横的棋盘上杀机纵横。
无情很专注，诸葛小花的表情却有些玩味。
“丫头，今天出去了？”诸葛小花在棋盘上轻轻放下一颗棋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透着丝丝笑意。
他说的丫头……神侯府目前来讲，只有一个女人。
“是的。”无情眼神仍放在棋盘之上，语气淡淡，“温润约了她”。
“温润？”诸葛小花的手指在棋子上轻轻敲着，眼神多了些调侃，“……你倒还真放得下心。这孤男寡女……”
“我相信她。”无情语气仍是淡淡，但语速明显快了些。
诸葛小花不说话了，放在棋子上的手收了回来。
只是等了半天，对面的无情还没有要下子的意思。
“……她，在出去之前问了我一个问题。”无情的眼神仍盯着棋盘，心思却显然回到了她出门前说的那段话上。
“温润约了我见面。”说这句话时，千明的眼神很清澈。
“……需要金剑他们跟着去吗？”无情将手中的书合上，并没有追问什么，只是看着对面的少女，眼神十分温柔。
千明摇了摇头。清倦的眉眼突然暗了暗，“……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突然死了，无情，你，会伤心吗？”
问出这句话时，神侯府里突然吹过了一缕轻风。
风卷起了她的发丝，模糊了她的表情。
无情拿着书的手突然紧了紧。
“如果，我突然死了……你会伤心多久？你，还会喜欢上其它的女子吗？”
她的声音在轻风里发颤，如暖春中刚出土的嫩芽。
脆弱又坚定。
“如果她突然死了……”诸葛小花的表情也凝重起来，“这么说，她的毒……真的治不好了？”
“……好像，是的。”无情抬手在棋盒里拿出一颗棋子。
平日里发暗器也坚如磐石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你，是怎么回答她的？”诸葛小花看着无情颤抖的手，又看了看无情仍然冷静的表情，微微皱了皱眉。
京都迎客楼。
千明看着倚窗而坐的温润，微微皱了皱眉。
活字号的温润公子之所以花名满江湖，让无数少女魂牵梦萦，除了他的家世和气质之外，当然还因为他的长相。
温润公子，当然是个美男子。
所以哪怕他的性格恶劣，举止轻佻，风流花心已无人不晓……但只要能夺他温柔一笑，无数的女人也甘愿为他伤心流泪，肝肠寸断。
——美男子无论做什么，总是能让善感的女人们原谅的。
只是这个美男子，好像在千明面前，从来都是狼狈非常，而并没有江湖传闻中的翩翩浊世，风流倜傥。
所以这次千明见到温润时，一时间有点不适应。
他好像特意刀尺过。
他穿着一身白衣。
衣式并不特别，但在阳光某个角度的照射下竟如湖水般泛着光华的涟漪，可见衣料华贵。
平日随意扎着的长发此时在后脑处用黑色的缎子整整齐齐系成了马尾。发丝随着阳光下的轻风不安分地扭动，在白色的衣服上衬出一道道黑色。
一黑一白。
和谐得让人心惊。
他在窗口处长身而立。
阳光透过窗口在他脸上映下斑驳的光影，越显得他气质如秋水长天，风姿似龙彰凤华。
——他的确有让江湖女子疯狂的资本。
只是……
千明皱着眉在他对面站着。
她的身高只齐他的肩膀，气势却并不比他弱。
“有事找我吗？”她的语气并不无礼，可是对着温润的一身白衣，千明觉得心中有种异样的不爽在暗暗发酵。
“……坐下说。”看着千明那冰冷的表情，温润本来带着笑意的脸顿时僵了下来。
似乎想发作，但又生生忍下，然后居然亲自给千明倒了杯茶。
茶带着清香，升腾着淡淡的轻烟。
“找我有什么事？”千明看着对面似乎相当友好又潇洒的男子，终是坐了下来。
“你看到了……”温润似乎松了口气，也坐了下来，语气轻松，“我真的不比他差。”
千明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突然觉得头有点疼。
来见他，似乎真的是个错误。
他那副精致的皮囊背后，仍是个自大的二货。
“我真的不比他差。”温润仍是轻笑着说，然后捋了捋袖子上并不存在灰尘。“你真的，可以好好考虑下。”
“我说过，我不会放弃的。”
“现在，我也终于想通了……”对面的男子似乎已打开了话匣，语气也越来越轻松。
“……如果，我突然死了，你会伤心吗？”千明猛地打断了温润的喋喋不休。
她看着对面轻笑的男子在茶的清烟中变了脸色，“如果，我突然死了，你还会喜欢其他女人吗？”
“……你怎么会突然死了？！”温润终是无法再假装潇洒，猛地站了起来。“你还没找到办法克制身上的毒吗？！”
他的脸色突然苍白得可怕，“你还没办法治好那个毒？！那你还悠哉地和他玩什么神捕游戏？你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这一刻，他的那些潇洒和魅力全面破功，又变回了千明熟悉的那个咆哮青年。
千明的语气温柔了一些，“……你只需要告诉我，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你，不准死！”温润盯着冷静的千明，本来清明的双眸透着凶悍的红光，“你本来，应该是我的妻子！”
“温家活字号少主的妻子，怎么能被毒死！”他一字一句说道，语气凶狠。
“而且……如果你真的……我怎么还能喜欢上别人？”
“哪里还会有像你这样的女子……让我狼狈成这样……”
温润的话到最后语气渐低，近乎呢喃，却又带着几分惶恐。
“……所以，你真的不如他。”千明顿了顿，语气也有些颤抖。
说出的话，却让温润觉得更加残忍。
“你有让江湖无数女子疯狂的资本……”千明看着对面已变了脸色的男子，眼神温柔了些，语气仍是咄咄逼人，“但是，你真的不如他。”
“就算你穿白衣，即使你四肢健全……”
“傅千明！你够了！”温润大吼起来，看着千明铁青着脸，“别把我对你的喜欢，当做你羞辱我的资格！”
“我可是堂堂活字号的少主！我又哪点不如他了！”
“你的这个无聊问题，难道他又答得好？！”
“他又会怎么答！”
他会怎么答？
——他是，怎么答的呢？
千明的眼神恍惚起来。
她想起今日出门之前，无情回答自己这个问题时的表情。
他的眼神里有震惊，有痛心，还有……一些千明看不懂的隐晦。
他果然是喜欢自己的。
所以，这个问题，非问不可。
在确定了自己无药可救之后，在她还没有完全沉溺在他的温柔里之前。
“我当然会很难过。”他轻轻的回答道。
“难过之后，当然，也许，还会喜欢上另外的女子。”
“毕竟，江湖路那么长……”
他的话淹没在神侯府的轻风里。
他的表情在阳光中忽明忽暗，千明看不清楚。
会难过，却依然，会好好地过下去。
甚至，也还会喜欢上其它人……
这，就是无情的回答。
很残忍的回答。
很无情的答案。
如果说，温润的回答能让打动并沉沦任何少女的心，无情的回答，就能打破并击碎所有少女的梦。
对待感情，一个热情似火，一个却……云淡风轻。
可是，这才是千明想要的答案。
自己随时会死……所以，如果身边一定有这么一个人存在，那就只能是成熟又冷静的他。
只有无情。
只能是无情。
成熟又冷静。睿智而聪明。
所以，就算她死了，也不会在他的生命与记忆里留下太过深刻与痛苦的痕迹；
所以，就算她死了，他也能爱上别人，他仍是江湖称道的四大名捕。
“……你，居然这样回答她？”诸葛小花看着无情苍白的脸，睁大了眼睛，“你这样回答，别人会怎么想？她又会怎么想？”
“……别人的想法，与我何干？”
“至于她的想法……”
无情眼神暗了暗，“世叔你也说过，我们很像。”
是的，他和她，无比相像。
骄傲冷静，却又自卑偏执。
所以，他知道，她想要的答案。
无情将棋子放到棋盘上，语调中有了轻轻的颤抖，“……她问我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想到了，她想要怎样的答案。”
是的，她为什么会那么问，她想要怎样的回答……他统统都知道。
“她是一个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人。”
“她身上的毒，如果真的治不好……她一定不希望，陪在她身边的人，比她还要难过。”
“所以……”
“所以，你回答的所谓的答案，只是因为那是她想要的答案，而不是你自己真实的想法？”诸葛小花眼睛眯了眯，“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的想法……”无情轻轻放下一颗棋子，“不重要。”
“比起她的情况……”无情的脸色更白了些，“我的想法，不重要。”
“如果她真的……我的想法，也不再重要。”
诸葛小花轻轻叹了口气，看着无情刚放下的那颗棋子，“无情啊，你，这步棋好像走错了。”
“会难过，但是，还会爱上别人？！”温润看着千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这算什么？！他居然这样回答你？！”
“你就因为这个，选择了他？！”
“你就因为这个答案，认为我不如他？！”
“傅千明，你的眼睛是不是被狗屎糊住了！”
“他这样的回答，摆明了是他并不喜欢你！”
“至少，没有我喜欢你！”
“你……！”
温润的怒吼终结在千明抬头之时。
他第一次，看到她流泪。
不，她并没有流泪。
温润看着千明那清明的双眸，觉得自己刚才似乎眼花了。
她并没有流泪，她的双眸如深潭般幽黑，里面沉淀着他看不懂的苦涩与坚定。
“我选择他，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他。”
喜欢他的冷静成熟，喜欢他的聪明睿智，也喜欢他的……残忍无情。
这样的他，才会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能肆意享受温柔与迁就，而不会有太多负担与内疚。
就算自己会死……
虽然他会难过……
但最后，都不会太过难堪。
所以，她选择了他。
“……这步棋，我没有下错。”无情对着诸葛小花，轻轻摇了摇头。
“你应该知道，她会那样问你，当然是以为自己治不好了。”
“她也许真的认为，你这个名满江湖的名捕，无论在任何时候，都能控制自己，都成熟自持，都能冷静睿智。”
“而你，知道她的想法。所以才那样回答她。”
“你想让她觉得，就算她死了，也不会对你造成太大影响。”
“你认为这样，她在面对你时就不会有太多的负担……”
“世叔，该你了。”无情打断了诸葛小花的感叹，双眸在苍白的脸色下越发沉静而深沉。
诸葛小花轻轻一笑，随意下了步棋，仍唏嘘道，“她中了那样的毒，对你只是动情，不敢动心。”
“所以，她才会问你那样的问题。”
“你想让她觉得，你对她只有动心，没有动情。”
“所以，才会那样回答她。只是……”诸葛小花突然止住了自己要说的话。
因为他发现，在他说话之时，无情又下了一子。
连同刚才他以为下错的那步连成了一气。
就这样一步，刚才那颗本来下错的棋突然活了，在棋盘上显出了狂扫一切的霸道气势。
“世叔……你要输了。”无情轻轻说道。
诸葛小花猛地觉得，自己老了。
对着无情那淡定的神色，他本来要说的话说不出口了。
——如果千明没有对无情动心，又何必问那样的问题？
——如果无情没有对千明动情，又何必不想让她知道？
这两个孩子，的确太过相像，却又太过……固执了。
特别是无情这孩子……
“这样……难道不辛苦吗？”诸葛小花看着淡定的无情，轻轻问道。
“……世叔你应该知道，我从来都是不怕苦的。”
无情的眼神仍在棋盘上，一直有些颤抖的双手恢复了往日的稳定与坚定，“她，值得。”
诸葛小花突然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了。
无情的眼神从棋盘上转到了院门口。
他和诸葛小花一直谈论的那个少女正朝这里走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与轻松，“无情，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无情的眼神中有了深情的温柔，笑得如春日融冰。
这一刻，神侯府里的气氛温暖得醉人。
诸葛看了看石几上未完的棋局，再次觉得自己似乎，真的老了。
京都迎客楼里，只剩一地的茶壶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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