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明看着河边草地中的尸体,皱了皱眉。
“死的是末氏四兄弟。擅长的是……‘猫儿□□’剑阵。”
千明的眉毛一扬,看了看身边出声的小童。
“江湖上有名的淫贼,擅长的功夫,自然带点……春意!”那小童眉眼微挑,在千明略带鄙视的眼神下似乎有点不太自在,“只不过是三流货色!公子看都不屑看一眼!能被白城主快剑所杀,也算他们死得爽快!”
千明没有回话,只是抬眼看了看远处骑着枣骝马逐渐消失的一双人影,又看了看被雨点打破的河面。
“雨快下大了,我们还是快去避雨吧。”
小童扁了扁嘴。对千明这善意的提醒似乎很不以为然。
千明不怎么在意小童的反应,脚上轻点,施展轻功向前飞掠而去。
小童再度扁了扁嘴。
“也不知道公子怎么想的……”嘴上喃喃,小童脚步一错,就已跟上了千明,然后似有意又无意地小声叹道,“……轻功真差!”
千明仍是当做没有听到。
那小童却已经习以为常,不再说话。
虽然他的轻功比千明高明,却始终在千明身后一步跟着,不曾超过一步,显得很有“纪律”。
因为他是金剑。
无情座下四剑僮的老大。
他现在是傅千明的“跟班”。
跟班,自然是要跟着办事,而不是跟着光说废话的。
只是金剑那不服气的表情……一直没有改变。
这跟班……跟得真是憋屈。
金剑的思绪飘回几日前的神侯府。
“千明姑娘,这‘跟班’的‘跟’字,似乎是跟随的意思吧?”
“你经常独自行动,似乎和这跟字不怎么相符啊……”
“神侯是嫌千明惹麻烦了?”千明对诸葛小花出其不意的问话有些奇怪,特别是那两个“似乎”,总显得意有所指。所以她回答的态度仍相当恭敬,话却不怎么好听。
“不……我的意思是……”
“让金剑跟着吧。”在一旁一直没有出声的无情突然插了一句。
这句话不但让诸葛小花有些吃惊,就连一直随侍在门外的四剑僮也有些震惊莫名,金剑更是瞪大了眼,直直盯着屋内的自家公子。
千明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我和师弟们……都是男子。傅姑娘有些不自在,也是理所当然。”无情转头看向门外的四剑僮。
“……金剑在我身边跟得最久,也算有些江湖阅历……”无情的话越来越低,也不知道是为了说服谁。
只有金剑看到了自家公子那越来越苍白的脸。
然后金剑有些不妙的预感。
所以他一脚踏进了门,对着诸葛小花行了礼,大声答道,“金剑愿意跟随……傅姑娘。”
“金剑……一定当好傅姑娘的跟班!”
说着,他狠狠瞪了傅千明一眼。
千明再度扬了扬眉,表情有些哭笑不得,耸了耸肩,没有开口反对。
倒是诸葛小花叹了口气。
这事似乎就在诸葛小花的叹息中定下来了。
然后,金剑跟着傅千明,直扑谈亭。
谈亭,又称博弈亭。凡遇喜庆节日,小贩云集叫卖,市肆热闹;下至黎民百姓,上至达官贵人,喜留连该处谈笑、对弈、看灯、交游,甚或画舫赏月、青楼寻乐、坐聆讲古、醉赋抚琴。
金剑跟着傅千明,当然不是去湊热闹的。
因为几日之后,在谈亭将发生一场江湖之战。
——谈亭之战。
——“西镇”之主蓝元山约战“北城”城主周白宇。
江湖上为争名夺利而引起的腥风血雨,本就在所难免。
“武林四大家”:东堡南寨西镇北城,守望相顾、互为奥援多年,每有强仇伺伏,四大家必倾竭所能,同仇敌汽,也不知击退了多少强敌。
可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四大家地位一旦巩固,难免想扩张,彼此相埒的实力,势将此消彼长,一决高下。何况,四大家中的南寨殷乘风和北城周白宇,俱是年少艺高,难免心高气傲。年纪最大的东堡黄天星,要不是近年来被“魔姑”姬
摇花一颗铁胆,碎了几根肋骨,和一身严重内伤,黄天星早就发动一场擂台决战了。
但是这次,以沉稳闻名的“西镇”之主蓝元山首先挑衅,约战“北城”城主周白宇,不但让周白宇本人有些诧异不解,就连不怎么涉足江湖事的诸葛小花也有些郁闷。
“江湖正是风雨飘摇之际,这些江湖人却还为些虚名打个头破血流,也不知最后便宜了谁。千明姑娘和北城有过接触,此去不妨试着化解一下。”
傅千明和金剑出门之际,诸葛小花正色为此行做了总结。就连懵懂不明的金剑也听得气愤不已。
他一直跟随无情走南闯北,但却不曾真正面对江湖琐事。
所以此次虽然是傅千明的“跟班”,但想着能奉神侯之命,为自家公子做点事,还是有几分高兴的。
金剑不知道的是,当他们离开没多久,诸葛小花那正经的神色就沉了下去。
“我本来是想你和她去的。”诸葛小花对着身旁的无情说。
“世叔的苦心,我明白。”无情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异样的情绪,脸色却越发苍白。“只是……她那样聪慧。可能会发觉。”
“……发觉又如何?就是要让她发觉!”诸葛小花的声音提高了些,“那孩子身上的毒……恐怕只有她自己才有办法!可她偏偏没有自觉!”
“她只是有些倔强……”无情的声音低了下去。
“她何止倔强!根本是骄傲过了头!比起你当年……”诸葛小花叹了口气,然后声音又低了下去,“你这孩子,也太能忍了。”
“……这样也好。金剑跟在你身边最久,对你最为忠心崇拜。心思又纯净,也许能触动她一些……”
无情没有说话。
只是那清亮的眸子随着诸葛小花的话越发清亮。最后,却又黯淡了下去。
谈亭之战。
神侯府得到消息,千明和金剑出门之时,北城城主周白宇已意气风发地告别了自已的未婚妻白欣如,赶赴谈亭。
千明和金剑一路施展轻功赶路,最后在这野郊河边草丛中,发现了周白宇“英雄救美”时杀死的末家四兄弟。
然后,迎着大雨,追赶着骑马而去的周白宇与他路上所救的“美人”。
此时,追命和无情已得知了在幽州一带发生的豪门艳尸劫杀案。且为了案子中那七个奇女子神秘身死、死时又身无寸缕家里被洗劫一空的案子,赶赴幽州。
权家沟客栈。
千明和金剑投栈时,并不知道周白宇和他路上所救的女子也在这客栈开了两间房。
千明也没有空在权家沟找周白宇,更没有心思去化解什么了。
因为……金剑生病了。
似乎是因为那场突然的大雨。也可能是这一路用轻功赶路,完全没有怎么休息的缘故。
金剑的病来得相当突然,千明虽然医术高明,但对这淋雨发烧而“平常”的小病,似乎没什么办法。
而且……金剑已经烧得有些糊涂,开始说起胡话来了。
先是公子公子的叫,喃喃说着公子变沉默了,变奇怪了,然后忽又睁眼看到了千明,大吼着公子真的犯胡涂了,这全身上下都不见女人味的女子有什么好,非要他来随侍。公子是不是不要他了,他明明只想服侍公子一辈子云云。
这些话听得千明哭笑不得。而她一直做男装打扮,店家请来看病的大夫也没有发觉她是女子的身份,所以听着金剑的胡话,猛摇着头问千明,“……这孩子家的公子……是位女公子吧?”
千明瞪大了眼。想着那一身白衣,清倦无双的无情如是女子……
“男的。”千明正色对着大夫说,然后不知为什么又追加了一句,“美男子。”
大夫脸上泛起了然的笑意。
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连一直走阴郁路线的千明的心情也似乎轻松了些,轻笑了起来。
次日。
客栈的屋檐还挂着雨珠。清淡的雾气将远处的青山缭染成薄纱般的迷朦。
穿过山道,便是幽州谈亭。
千明和金剑没有欣赏到清晨的美景,只因金剑清醒时,已近晌午。
“周城主……”金剑看着明显守了他一夜,双眼有些泛红的千明,脸色难得有些羞愧。
“应该不在这里,昨天那场雨早停了,他应该已到幽州了。”千明看向窗外,似乎没有看到他的羞愧,“约战时间是晚上。我已买了马,这会赶去,来得及。”
金剑翻身起床。只是收拾行李时,偷偷看了千明好几眼。
……这女人,原来还是有几分好看的。
千明当做没有察觉。
千明和金剑到谈亭的时候,已是晚上。
谈亭笙歌茸语,街巷里人山人海,花灯如昼。
金剑是少年心性,一见如此热闹景色,原本病愈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喜气,“快到中秋了!”
中秋。
团圆节。
千明漆黑的眸子被这五彩的花灯映的闪闪烁烁,她的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
“他们已开始了。”
“啥?”
金剑正仰望着夜空中随花灯闪烁而飞,绚烂至及的烟火,冷不妨听到千明这么一说,茫然地朝千明所示的那个地方看去。
白衣胜雪的北城城主周白宇和一着天蓝色的绸布长袍,虬髯满腮的中年汉子正静静地看着对方。
“那的确是西镇之主蓝元山。”金剑偏着头看了半天,皱起了眉头,“……他们不是要决斗么?怎么还不动手?”
千明没有回答金剑。
她知道,他们的确已经动手了。
“武林四大家”有一点跟“四大名捕”共通处,就是维护武林正义,除暴安良,虽然两者之间的作法和看法或有小异,但无碍于大同鹄的。
他们是白道上声息互通的派系。所以虽然到了情势上非要分个胜负宾主不可之际,但亦不致于公开的血斗火并,只要四大家中的代表人一分轩轾便可。
想来他们也知道,如果黑道邪魔得悉“武林四大家”相互厮搏,岂不额手称庆,甚至趁火打劫?
所以千明这一行,虽然名义上是“化解”。但其实,也不过是做个见证。
想来诸葛小花也知道,这种“名利之争”以“四大名捕”的名义,实在不好插足。所以才派了千明这个“编外人员”来表明态度,保证这谈亭之战不至于伤及江湖白道根本。
——无论是周白宇,还是蓝元山,如非要为个虚名搏论生死,诸葛小花是绝不同意的。
——但若只论胜负无关生死……无论是诸葛小花,还是傅千明。都是不好插手的。
所以千明虽然看出他们已经动手,却没有任何行动。
这是谈亭。
这中秋前夕,周白宇和蓝元山这最热闹的谈亭,作最寂静的格斗。
中秋前夕。
谈亭之战。
周白宇和蓝元山像岩石般夹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注视着对方,暗拼内力。
这时花灯幻彩,烟火绚致,燕子翩飞。
挤在人堆里仰脖子赏灯观烟火的人们,既没有发现人潮里的格斗,也没注意闹市上天苍穹里挂着一轮清冷的月,更勿论街角一旁扮作少年的少女和她身边那一脸奇怪样的小童。
这热闹,太过平常。
“他们已经动手了?怎么动的手?谁输谁赢?”金剑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傅千明,在这嘻闹的人群中加大了音量。
千明却仍没答话。
确定周白宇和蓝元山格斗激烈而寂静,并没有死身相搏的状烈,她稍稍有点分心。
然后她看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女子。
那是个美女。
她穿着薄红的小衫,衬着白羽双重的小衣,袒露出柔静的白颈。
她芙蓉般的美靥在这绚烂的夜景中忽明忽暗,越衬得那沉静的双眸中星星点点的泪光与焦灼分外显眼。
那女子美得并不惊艳,却像小家碧玉里的白莲花,孤傲而可怜。在这热闹的谈亭中,给人玲致浮突的美感。
千明注意到她,是因为她正在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周白宇和蓝元山。
深情、悔恨、焦虑、凛冽、无畏。
千明很奇怪那女子眼光中流露出的众多情绪,所以忽略了金剑的问话。
金剑有些不满,又加大了声音,“我问你……呀!?”
不知周白宇与蓝元山比拼中出了什么状况,空中倒来一股逆劲,“呼”的一声,除了周白宇与蓝元山所站的商铺前的两盏灯笼外,全条巷街的灯笼一时尽灭。
只剩那夜空中月色清朗。
金剑大惊。街市也闹了起来。
明灯如昼突变黑漆一片,有人趁机搏乱,谈亭中不时有女眷惊呼一二传来,把金剑那声不小的惊叫压了下去。
金剑只觉得手心一凉。
身边一直不怎么出声的千明牵着他的手,在这漆黑的街巷中挪前挪后,不多时便来到那唯二亮着的灯笼不远处。
那是周白宇和蓝元山所在的商铺前。
周围的人正围着那不灭的灯笼和老板调侃着。
金剑瞪大了眼睛。
这下就算他眼色再不好,也看出了周白宇和蓝元山的动手状况。
——有四只一直在天空翩飞滑翔的燕子,不知为何,盘旋于周白宇和蓝元山的头顶,像是被网所困,怎么也飞不出去。
周围的店家忙着逐一点燃熄灭了的灯笼。
远处又有人在放烟火。
所有人被烟火所迷,没有注意到有四只燕子被困在两个人头顶一方小小天地中,惊鸣尖啼。
周白宇从旁边的铺子上抓了只绒球急急回搓。
蓝元山脸色沉重,一只手抬到了鬓边,像是在抚平稍呈凌乱的鬓发。
然后,蓝元山头顶上的两只燕子以远超过它们自身的速度,冲向了周白宇头顶上的两只燕子。
“呀!”金剑惊呼了一声,然后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波!”一声轻响,周白宇头顶上其中一只燕子,被撞得血肉模糊,在空中直摔下来。
千明皱了皱眉。
“如果周城主另一只燕子死了,他是不是就败了……”金剑完全被这诡异的“比试”吸引,没有注意到夜空中又一道烟花掠起,在长空画成一条节节洒金的蜈蚣。
只是他话音未落,但忽觉这烟花之外,来了一道闪电。
白光一闪。
只因为太快,金剑还没有看分明,电光已寂灭。
蓝元山头顶上的一只燕子,齐首掉落。
金剑再度张大了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周白宇出剑了。”千明低低解释了一下,然后说了一句与此情此景完全不相符的话,“那个女子,应该是昨天周白宇杀末家四兄弟所救的人。”
千明难得搭腔,金剑就直接忽略了千明后面一句,急急问道,“周城主一出剑就杀了蓝镇主的一只燕子,就一定能把他的第二只燕子斩杀,是不是?”
“……这么说,周城主赢定了?”
金剑能想到的,蓝元山自然也能想到。
千明却再度皱起了眉。
夜空中,又一道烟花绽放。
然后,又一道电光飞起。
金剑的眼再度瞪大,唯恐错过这难遇的比试奇景。
这时忽听有人叫了一声:“相公。”
蓝元山沉喝:“银仙,快回去!”
两句话。
就这样两句话,那快入闪电,已将射入燕子体内的剑光骤然顿住,像一条蛇正标射出去噬中猎物之际,倏然变成了一块木头。
周白宇脸色褪得雪白。
他外号“闪电剑”。
可他的剑光却再也不闪电,像嵌在石头上,凝在空中。
而蓝元山头顶那明明已经死定了的燕子再度飞疾而过,将周白宇头顶上剩下的那只燕子撞成了一阵血雨。
周白宇输了。
金剑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撞死了自己同伴的那只燕子在空中,调啾哀鸣,飞去不返。
金剑看着那人群中急扑向蓝元山如莲花般凄美孤傲的女子,这才反应过来傅千明开始说的话。
那是,昨天周白宇杀末家四兄弟所救的女子。
那是,西镇蓝元山的妻子。
看着周白宇脸色苍白退倒几步,哪怕得了千明的“指点”,金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蓝镇主的妻子,只不过叫了一声相公,怎就把周城主那必胜的“闪电剑”,变成了“木头剑”?
又一道烟花,幻出两只神蝠。
终于有人注意到街巷中凭空多了一把亮晃晃的剑,握在一个俊朗的白衣青年手里。
但这英俊青年的脸上,却似涂了一层白至一般灰白。
他身旁的蓝衣人抢身倏进,一手绕搭在他肩上,仿佛是多年知交,很亲昵的样子。
傅千明摸了摸背上的缅刀。
她隐隐有些明白周白宇为什么会输,所以难免有些瞧不起他。
只是再瞧不起他,却不能让他死在蓝元山手下。
至少,不能是这种方式。
此时周白宇颈上六处要穴,全在蓝元山的控制下。
如果蓝元山一发力……千明握紧了缅刀。
却见蓝元山低声在周白宇耳边说了一句话后又轻轻放开了他,然后转身对身旁的女子道,“银仙,你这一唤,真是险极,我这一分心,差点为人所败,还好……”
好个屁!
千明突然很想讥笑几句,却见周白宇突然跪了下来,用尽平生之力,大声道:“我是北城舞阳城城主周白宇,今日谈亭一战,为西镇伏犀镇镇主蓝元山所败,周白宇输得心服口服,绝无怨怼,蒙蓝镇主不杀之恩,周白宇从此以蓝镇主马首是瞻,任其驱使,绝不违抗!”
原来在市肆中猛见一人拔剑指天,原已大奇。忽见这人激声说出这一番话,周围的人纷纷围拢过来看热闹,其中也有不少是武林中人,或熟悉江澜中轶事的人,莫不震诧,却又不知两人何时决了这重大的一战?
金剑傻眼。
千明冷眼。
在这绚烂至极的夜幕之中,金剑只听得身边的少女用一种从未听过的冷漠语调,带着鄙视与厌恶淡淡说道,“古往今来,这些男人……都是一样……”
“……无耻。”
最后一句,如天上那清冷的明月,有一种高高在上,却漠不关心的孤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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