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烟，你有没有什么样？”
“两位捕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沈文舟又气又怒，一把搂住迎面撞撞跌跌而来的霏烟，感受着娇妻在自己怀中微微发抖，怒视着面前的两位名捕。
“沈夫人一人走在街上，碰到几个登徒子……”铁手抱了抱拳，算是解释了一声。
追命又灌了口酒，挑了挑眉。
“霏烟，你怎么……”沈文舟面对着两个明明很不守礼却又讲不出为什么不守礼的名捕，心乱入麻，只好看向自己的妻子，话却说不下去了。
霏烟抓着他的衣领，脸色惨白，眼神空洞，神情惶恐，“……文舟，快走，快走……”
沈文舟愣了愣，也来不及想妻子这一趟出去碰到了什么事，只好把她搂紧了些，“好，我们走。”
“现在就走！”
他看着铁手和追命，眼中隐忍的怒火让两位名捕一个皱了眉，一个讪笑着又喝了口酒。
“……这几届百花会失踪的姑娘都在失踪前和沈夫人见过面……”
千明轻轻皱了眉，看了看木椅上的青年。
他居然主动为她带路？
而且，居然没有让四剑僮跟随？
冷血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眼神里透露的意思却让千明心里一沉。
再想起出门时四剑僮忿忿却没有多做纠缠的模样，千明的眼神黯了黯。
同情。
他们……在同情她？
因为知晓了她的身体状况吗？
所以……一直态度冷淡的无情愿意主动为她带路？
所以……一直看她不顺眼的四剑僮，也对她和自家公子同行没有意见？
傅千明啊傅千明，你居然也用当年她的那招，来吸引人的注意了？！
千明心里冷笑，眼神再黯，也没有听清无情在说什么。
“那几位姑娘贴身的丫环都说，几位姑娘参加完百花会后，要不神情古怪，要不兴奋异常……”
无情顿了顿，说不下去了。
百花会的事，他们本来就略有耳闻，只是一直没有人报案，他们又实在太忙，诸葛小花没有发话，他们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查。
只是因为她……所以他和师弟们都帮忙了，而世叔也没有说什么，算是默认了他们的行为。
这案子一查下来，查出的内情让他们也有些吃惊。
而且……
这是她的案子。
她一直在找沈文舟夫妇。
以她的骄傲，如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他们已经把案子办了，虽然表面不会多说什么，心里一定会不极不舒服。
所以他才会带她到沈文舟夫妇的客栈去。
她若能从这些极细的线索中查出内情，自然是皆大欢喜。
就算她没有查出情，他也不介意把这案子办了。
——本来，这也就是捕头的份内之事。
只是她现在的表情……
无情心里微叹，“傅姑娘。”
“嗯？”
“到了。”
“沈文舟夫妇就在这客栈里。”
看着客栈后院里站着喝酒的追命和微笑着抱拳的铁手，千明眉头再皱，走了过去。
无情在她身后，脸色苍白。
关于她的事。这几天他一直在想。
以她的性格，她会怎么去查这案子……所以他才和师弟们留住了要走的沈文舟夫妇。
以她的骄傲，她不一定会感激他们的帮忙……所以他才只提示了一些细索。
以她的武功，她当然也不会惧那沈文舟。
但是刚才她的表情……
无情微皱眉头。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环。
——以她的身体状况，他们所做的一切，很有可能在她看起来只是同情。
只是，同情吗？
无情看着千明的背影，神色微黯。
“霏烟，你究竟怎么了？！”
客栈屋内，沈文舟看着自己的娇妻身体哆嗦，脸色惨白着收拾行李，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到底碰到了什么事？”
“无论有什么事，都有我在！”
“无论怎么样，我都会保护你！”
这两句话说得豪气干云，很有几分当世英雄的意味。
一直哆嗦着的霏烟身子一顿，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
他站在她身边，他的五官如此清晰，他的身姿顶天立地。
一如当年。
他是当世豪侠，是她的英雄，是她心里最美的梦。
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保护她吗
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会站在她这边吗？
只是……那个人死了……再也没有人帮她在那边帮她周旋，她做的事，迟早会暴露。
那时……他会怎么看她呢？
还会愿意帮她，还会愿意守在她身边吗？
看着他的眼，霏烟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
他一定愿意的。
为了她，他一定什么都愿意做。
但是，她怎么忍心，她怎么能够，让他这个盖世英雄，去面对别人的责难。
她怎么能让他，为她背上骂名？！
霏烟收拾行李的手停了下来。
——她，不能走。
若是现在走了……自然不会失去他，但在不久的将来，却要他去面对那些人的责难……
为了她，他什么都愿做。
她也是如此。
应该如此。
怎能一走了之，怎能辜负他的深情，他的体贴。
霏烟泪眼盈盈，咬着嘴唇一下跪了下去。
“……文舟，霏烟……对不住你！”
“文舟，你是当世豪侠，无论如何，这一切都是霏烟的错……”
“文舟，家里地契银票都在我妆台中……还有一些，则在通宝钱庄……”
“霏烟！”
看着自己的妻子跪在自己面前像是要交代什么的模样，沈文舟大惊，脸色也变了变，用力把她扶了起来，“家里的事一直就是你在管，以后也是……你不必……”
“四大名捕探案如神，名震天下……霏烟这次，恐难侥幸……”
霏烟仍在沈文舟怀里发抖，眼神却一直看着自己的丈夫，“……文舟，如果没有你，霏烟早就活不下去了……”
沈文舟似乎也猜到了什么，脸色有些发白，“……霏烟，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论如何，这都是霏烟的过错……”
外面有人叩门。
沈文舟神色呆滞看着怀中的爱妻，似乎没有听见。
霏烟倒是冷静了些，轻轻推开了把她搂得紧紧的沈文舟。
“文舟，霏烟爱你，胜过一切。”
说着，霏烟走过去打开了门。
看着门前扮作少年的年轻少女，霏烟微微有些惊讶，眼神却看向院中几位名捕。
“各位要查之事，霏烟都会一一据实告之。”
“各位若想知道那些姑娘去了哪里，就请不要为难我的夫君。”
“因为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一切都是霏烟一人所为，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几句话，说得干净利落，配合着她温婉的嗓音，却多了几分绝决的味道。
无情脸色更苍白了些，铁手皱了眉，追命收了自己的酒壶。
千明有些愣在那里。
越过面前那透着义无反顾气势的沈夫人，千明第一次仔细看了看那个传说中“至情至性、豪情江湖”的沈大侠。
他已经颓然地坐到了椅子上，脸色十分惶恐，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他双手抱头，遮住了自己的脸，不停喃喃，似完全不能接受这件事。
“文舟，你是当世大侠……而霏烟……不过是个烟花女子……一定还有更好的女子敬你爱你。”
“文舟，请你，不要伤心。”
“文舟，你永远是霏烟心中的英雄。”
霏烟最后看了看屋内的男人，似要把他永远记住。然后，一步跨了出去。
越过千明，走向院内。
当代豪侠，一代名姬。
似乎是最佳的组合，也确是恩爱夫妻。
只是……
豪侠既“豪”且“侠”，完全没有经营家底的概念。迎娶名姬之时，已经倾其所有。
名姬进门后，面对的除了温柔体贴的丈夫，还有就是丈夫家中的窘迫。
良田已荒芜，店铺已变卖。
除了那表面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的“辽东大侠府”，那盖世豪侠，已一无所有。
连在厨房开伙，也成了问题。
大侠也是要吃饭的。
这真的，是个很朴素的问题。
霏烟当时，面对的就是这个问题。
十分简单，却也相当棘手的问题。
而对着自己的丈夫，对着那个说着“这个家以后就交给你了”“你是这里的女主人”“你终于成了我的夫人。”而傻笑着的男人，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是英雄，他是大侠。
他不能来面对这么丢脸的问题。
而她，是他的贤内助。
必须是！
变卖了自己的“嫁妆”与所有的首饰支持了一段时日之后，霏烟知道，这不是办法。
她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在他知道之前。
她突然知道了很多事。
知道了辽东边境的蛮夷之地辽国，对本朝的烈酒与丝绸有多向往；
知道沈家之所以发迹，正是因为沈家有商队，向辽国贩卖本朝烈酒与丝绸；而沈家商铺卖的，则是辽国出产的人参、鹿茸和虫草。
她甚至还隐隐约约知道，除了烈酒与丝绸，辽国蛮夷更为稀罕的，是本朝那些姿色出众，能歌善舞的..........女人。
——辽国的女人，膀大圆粗，做妻子生孩子当然不错，但论到伺候男人……
她也突然懂了很多事。
懂得了自己的丈夫是个盖世英雄，却不是个经商的人才。
懂得了自己必须想出一个办法来——在沈家已经没有烈酒与丝绸的供给后。
——只有那个了。
以往一般人伢贩卖到辽国去的女子，多半是流放的苦力，低等婢女……哪比得上自己所结识的有才有貌的花魁！
她心里，隐隐有了个计划。
而这时，她恰好收到了百花会的邀请。
组织了已经被遣散的沈家商队，联系了经常去辽东的人伢。
一切都似乎准备好了。
只是没有想到，第一次就出了一些问题。
那姑娘似乎发现了什么，死活不肯跟她的商队去辽东。
那时，那个人出现了。
怀抱着襁褓的少妇，说着一些稀奇古怪的话，然后……解决了正在哭闹的姑娘。
她生平第一次看到人死在自己面前，吓得腿都软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少妇说，眼里有些邪恶的神彩，“你的办法虽然笨，却能解决你们的问题。”
她看着她笑，“我会帮你。”
她吓到了，挣扎着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你为了那个愚蠢的男人，居然愿意做这样的事，我很佩服你。”
“因为我，也和你一样……”
“为了自己心爱的人，我什么都愿做。”
霏烟抬头，看到面前那个女子眼中深沉的悲痛，不敢再问。
然后……一切就简单多了。
她只要在百花会上弹弹琴，在幕后和那些姑娘们聊聊天，向她们提起辽东的风景，向她们讲讲辽东的男子对自己的妻子，是多么体贴入微，多么情深根种。
然后再像讲趣闻般说起几个和沈家交好的富商，因为一直忙于家族生意，没有娶妻，却在见到了她之后，惊讶于京都的女子，多么有貌有才，几次三番要她帮忙引介。却也是因为生意，不能常来京都。
最后，顺便邀她们到辽东去游玩。
几乎没有不愿意去的。
她们本就是风尘女子，她们本就爱游戏人间。
再加上她“辽东大侠沈夫人”的名号和辽东大侠对她温柔体贴的事实，一切几乎水到渠成。
她们甚至自愿为她保秘。
——如果真的有那样深情又多金的富商，想必也不愿知道她们的真实身份。
——如果真有那样温柔体贴的夫君，不能常来京都，也是件好事。
再然后……一切就由不得她们了。
霏烟收了人伢的钱，其它的就不愿再管了。
她也没有精力再管了。
——反正她那些“同行”到了辽国，做的还是和京都一样的事情。
既然已经走了这步，她就不能再瞻前顾后。
因为她丈夫，真的是个“豪侠”，也必须是个“豪侠”。
“一切的事，都是霏烟所做，与夫君无关，请姑娘转告几位名捕，不要为难他。”
神侯府地牢内，霏烟面对着千明，神色清明。
她跟着几个名捕回来后，最后却是这位少女留了下来。虽然不知道这位扮少年的少女是什么身份，想必在几个名捕面前，是个说得上话的。
除了担心几位名捕还会找自己丈夫的麻烦，霏烟没有多想，事情说了出来，感觉反而有些轻松。
“……其实，我本来没有想到要找你们麻烦。”千明的表情有些复杂，看着面前这个已经坦白一切的少妇。“我本来只是想问问绮罗的事情……”
“……绮罗姑娘？”霏烟愣了愣，脸色往下白了一分，“姑娘可是认为绮罗姑娘是霏烟所害？”
千明没有答话。
霏烟退了一步，脸色再白下去一分，幽幽开口，“霏烟也是一介女子，手无缚鸡之力……”
“可你丈夫确是一代豪侠……”
“夫君根本不知道这事！”霏烟皱着眉，“……大家都知道绮罗姑娘是如玉公子的人……霏烟再大胆，也不敢……况且，绮罗姑娘固然是舞技出色，但论姿色……”
论姿色，绮罗怎么上得了台面！
霏烟没有把话说完，千明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只是，绮罗的确是死了。死在京都温如玉公子府第。若不是沈文舟夫妇别有秘密，那还有谁……
千明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霏烟却误解了她的意思，再度说道，“此事真的与霏烟夫妇无关！若姑娘一定要查，何不去查查如玉公子府里那个人……”
“那个人？”千明看着霏烟，眼神微沉。
“……温玲珑。”霏烟咬了咬嘴唇，几乎用了极大的力气。
为她提供路上的迷药，帮她打通辽东官府的关节……温玲珑的确是帮了她一些忙的。
若没有她，自己一人，哪怕了用沈夫人名头招来的商队，确也做不成事。
所以，这几日看到追命跟随在侧，独自出门又得知温玲珑死了，她就知道，自己完了。
自己完了，但自己的丈夫却不能完！
温玲珑已经死了，不论绮罗之死是否与她有关，想必也不会再意。
若因为自己做的那些事，让丈夫有了杀人的嫌疑……这未免也太过冤枉！
“姑娘，我夫君英雄盖世，若是早知道霏烟所做之事，想必一定十分痛心，一定会劝霏烟投案！更何况这杀人的事……姑娘怎么能随随便便怀疑他！”
霏烟直直看着千明，“霏烟的确做错了事，一切后果，由霏烟一人承担！但霏烟有错，不代表夫君有疑，名闻天下的名捕，想必底下也不会出现这等冤案！”
“……为了他，你倒真的死心塌地……”千明微叹，表情却有了几分怪异。
“夫君为了霏烟倾其所有，霏烟敬他爱他，也是自然！”
霏烟站得笔直，看着眼前的少女，心头微烦，“他是真正的正人君子，姑娘为何不相信霏烟的话！”
“正人君子？”千明眼睛微眯，再叹了口气，“……好一个武功盖世的正人君子……”
千明转身欲走，却被霏烟一把拉住。
“姑娘那话是什么意思？”霏烟语调渐冷，“霏烟固然有罪，但夫君确是无辜的！他是盖世英雄，怎屑做这样的事？连那些商队的人，也是霏烟所招，并不知道详细内情！姑娘如若一定要为此为难夫君，霏烟只有一死了之！”
她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罪行，她可以轻松地出卖温玲珑，却绝不能容忍，别人冤他！
他是那样伟岸的男子，他是那样豪情的大侠！那些事，他怎么屑去做！
所以她才不愿让他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位姑娘怎么能……这样怀疑他！
“我只是觉得奇怪，”千明看了看霏烟，脸色不变，“那样武功盖世的辽东大侠，为何对自己的妻子所做之事没有一点察觉？”
“那样豪情的英雄男子，明知自己家底，却仍能在外接朋迎伴，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而对这一切的钱财来历，没有一点怀疑……”
“当然是因为他相信我！”霏烟打断了千明的话，冷笑着说。
这位姑娘完全不了解他，怎么能做这样的判断？
他是世上最完美的男子！
他是最让她骄傲的丈夫！
他对她的理解，他对她的深情，又岂是这样的小姑娘能理解的？
这样的小姑娘，恐怕连爱人的感觉都不曾有过！
霏烟看着千明，表情有些薄怒，眼神有点鄙夷。
“你若这样肯定，我当然没有话说。”
想起那个客栈里似乎十分颓然的男子身影，千明心头微凉，没有再多说，转身就走。
霏烟看着她离开，脸色惨白，眼神如刀。
好一对英雄美姬，恩爱绵长。
他为她排除万难，倾其所有。
她为他安定后方，穷其手段。
他们的爱，当然应该是真的。
只是，生活从来不那么简单。
霏烟如何知道沈家那些明明已经遣散了的商队，平日走的去是辽国的路线？
商队的领头早年虽沈家有些往来，但做事却十分小心，却会因为这突然到来的“沈夫人”一句话，就继续卖命？
这样大的买卖与人情往来，家里的仆人居然无一知晓？
那武功高强的辽东大侠，居然也一点也没有察觉？
这……可能吗？
他本来已一无所有。对家里突然出现的财富，却能不闻不问。
她本来可以一走了之，却因为他几句话，放弃几年的苦苦经营。
她的想法纯真简单，因为她的丈夫是江湖豪侠，而她只是个烟花女子，遇到他，是她一生的幸运。
而他的想法呢？
真的是不知道？真的是太过相信她？真的因为她所犯之事，痛彻心扉？
客栈里那遮着脸的喃喃之语，真的是后悔失望？
千明脸上一派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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