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知道他们不在这里了是不是？”面对着空空荡荡的房间，温润转过头来看着正悠哉喝着茶的无情。
他等了两个时辰，要防着无情这位大捕头问东问西，其它的话题更是没什么好说，实在是忍无可忍。
什么毒需要解这么久？至少，那“傅姑娘”也应该出来交代一声罢？
那一直静静关闭着的房门，竟是让温润有些心惊肉跳。
——那“傅姑娘”，虽然一直作男人打扮，可终是个女子啊！
——他那“如玉”表叔，虽然江湖传闻是个正人君子，可实际——人品也不咋滴。
转头看着一直镇定喝茶的无情，温润觉得这事越发可疑。
——他始终没搞清楚那个“傅姑娘”和无情的关系是什么。
所以他准备撞开对面的房门。
无情没有拦。
门一撞就开，面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还有早就凉透了的茶水，温润公子的心也凉了下去。
——那“如玉”表叔，到底是有事没事？
——那傅姑娘，到底是去哪了？
紫柏山上。
无情找到千明，竟是没有费什么时间。
比起在北城里乱转的温润，无情表现出了名捕的“专业”。
“公子，那个傅姑娘，真是……”跟着无情上山来的三剑僮，仍未完全改变对千明的坏印象，看着那清零的背影坐在一块平整的大石上，面朝远处山壁山峦，连自家公子到来似乎都未察觉，银剑又有些忍不住。
“你们先下山吧。”无情没有什么表情，看着这山这景，竟也多了些古怪的情绪。
寒云轻风。
那一晚，他和她，曾在这里低诉轻语。
那女子温柔美丽，他竟也是有些……意乱情迷。
当时，傅千明就站在他现在站的位置上。
而现在，傅千明就坐在他那时坐的位置上。
若是没有中途那些事……若当晚那无限柔情的女子不是“魔姑”，若看到这一切的不是已经得到他认可的“跟班”，无情可能不会有任何感觉。
而正因为那些原因，正因为他对这“傅姑娘”的感觉，由多疑到确信，再到不确认……
侥是无情心思缜密，情绪镇定，这会，竟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温如玉走了。他是装的。”千明没有回头，自然也没有看到无情难得的尴尬神情，她并没有打招呼，只是低低的陈述，就把无情可能要问的事交代得一干二净。
“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竟是让无情迅速镇定了下来。他沉思了一下，开口问道，“……魔姑的事已了，傅姑娘是否和在下一起，回神侯府向世叔复命？”
“……在下？”无情看到面前的少女双肩耸动，似乎是笑了一下。
“无情捕头，对于我倒是一贯的疏离有理。”千明的嗓音一如既往奇特，但却让无情觉得有些不对劲。
所以他没有开口。
“无情捕头，你有没有被人骗过？” 千明仍是没有转过身来，那奇特的嗓音清清冷冷，开始讲着一些没有关联，奇奇怪怪的话。
无情的眉头皱了皱。
——这少女现在，果然有点不对劲。
“我以前一直认为，被骗的人才是应该反省的人。因为每个人……做事总有他的目的。有人的世界，从来都不单纯。”
“所以就算是被骗了，应该责怪的，也是自己。”
“……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就不应该被骗的。”
“可是今天却有人告诉我，我被骗了。”
“有人骗了我很多年，并让我失去了一直很珍视也很尊敬的人。”
“……我原来被骗了。原来，他一直在骗我。这种感觉，竟比自我责备的心情更复杂。”千明的声音渐低，“……我应该恨他的……但是，却提不起恨……”
“他曾说过，我是个好人。”
“但我其实知道，像我这种自以为是以自已的方式活着的人，算不得是好人。”
“别人如何待我，我就如何待人。我可以忠诚，但前提是别人先对我忠诚；我可以对别人好，前提是别人先对我好……如果别人对我不好，我自然，也不会对人客气。”
“……我一直这样自顾自生活着，直到他用生命教会我，除了自己，人还可以，为别人而活。”
“……所以我就想，也许，做做好人也不错……做个像他那样，善良、却又执着的好人，就算是死了，也有人惦记有人想念，也许，也会很幸福。”
“——但是，今天又有人告诉我，我一直以为的那个好人，那个用生命保护了我的人……原来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因为他的欺骗，我失去了我很珍视的人；因为他的欺骗，我也……失去了他。”
千明的声音开始渐渐哑了下去。无情的眉头，则是一点一点收紧。
“我不能原谅他对我的欺骗……就像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无能……不能原谅，竟没有察觉到他已经为了我活得没有自我的危险情绪……无情大捕头，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面前的女子声音渐哑，却一直不肯转过头来。无情注意着她的声调变化，大概能够想像她的表情。
无情觉得有点头疼。
他不是会安慰人的人，他更不擅长于当别人的心灵导师。
哪怕他颖悟绝伦，风华绝世，在这样一个想哭着却又坚持不肯哭的少女面前，竟也觉得拙嘴笨舌。
所以他干脆不说话，也不靠近。
只是，他也不敢离开。
正值日暮，松树林在风中肃肃轻响。无情和千明立于紫柏山峰，看着周围山峦穷奇，竟是难得的美景。
无情没有搭话，千明也没有再说。
他们这样一前一后静默，竟似一种难得的默契。
“那天，夜景应该也不错吧。”千明再开口时，声调已经平稳，只是语气，多了些难得的揶揄。
“嗯？”无情似乎还在沉思，并没有反应过来。
“那天，姬摇花还只是正道的“飞仙”，而不是恶贯满盈的魔姑……”
听到千明提起这个，无情的脸沉了下来。
——他的的确确，喜欢过姬摇花。
但也是他，亲手杀了她。
现在听起这个刚刚明明还难过得想哭的少女说起这个，他的第一感觉不是愤怒，而是悲哀。
他没有时间来仔细想过他和姬摇花的关系，但他也确切的知道，哪怕事情重来一次，他最后还是会向她走去……然后……他还是会杀了她。
他对坏人，从不手软。对感情，也不曾后悔。
所以他仍不答话。
“……睿智如你，也会受骗……所以我想，我应该可以原谅自己了。”千明终是转过了身来，无情这才看清她的表情。
终是有泪。
只是泪痕未干，却神色清明。
她浅笑着，看着这个一直立于身后，却又一直不曾答话的名捕。
心思缜密，行事决然，从不优柔寡断，也不刻意亲和，果然是名捕无情。
——在这个时候，也幸好是无情。
——一个可以绝对放心的人。
虽然谈不上了解，却可以绝对信任，也不会有其它想法。
所以在他面前，她不需刻意隐瞒，也勿需故作镇定。
而无情，似乎也想到了千明此时故意提起姬摇花的原因，低头轻轻一笑。
她果然，和他很像。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不需刻意追讨，已对烦心之事有了答案。
——其实她，也未必真有了答案。只是这样自顾自艾，却也于事无补。
“骄傲如你，也会难过……所以我想，我也不必为那事耿耿于怀。”
无情答道，竟让千明也怔了一怔。
然后，在这轻风中，在这紫柏峰上，这一男一女，都笑了起来。
“你跟她说了什么？”不远处的树林中，温润看着山峰上的少女和青年，转头来问旁边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的温如玉。
“……秘密。”看着千明和无情相对而笑，温如玉的嘴角扯了扯，眼里却透出比寒冰还要彻的阴冷。
他还真以为她骄傲冷漠，无比冷静呢。结果还不是一个人，跑到山里来偷偷的哭……
——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女人，不知道那小子看上了她哪一点，居然……
“……你最好不要打什么主意，她现在和四大名捕走得很近……”温润看着温如玉的脸色，大抵想到了温如玉的脸色意味着什么，沉声警告道，“我不知道你和她有什么纠葛，还要装晕这样去而复返的试探……”
“只是，追命和我们交好……你总不至于……”
“我想你搞错了，活字号的温润公子……”温如玉转头来打断了温润的话，“和追命交好的，只是活字号而已……而且，”温如玉的眼神闪了闪，“和她最有纠葛的人，应该是你。”
“还有，虽然很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但要加入活字号这样的话，还是免了罢。”温如玉转身下山，看也不看已经被他的话震得愣在了一旁的温润。
“在心情好时我虽然可以接济一下你，但真的要装什么兄弟情深，叔侄同亲……那可真是要恶心死我了。”
“所以，你对我的特意亲近，刻意关怀，还是省到那些温香软玉中去罢。”
“毕竟，绝品风流的是温润公子，而如玉公子，可是雅逸绝伦。”
“你到底是谁？”北城城主府内，她曾这样问他。
“你想问的其实是，我和那个小书僮是什么关系吧？”
毕竟，能长得这么像，不是巧合能够解释的。
温如玉本来很想欣赏这个叫傅千明——其实是是慕容千明的少女，惊慌失措，大声哭嚎的模样。
——他始终很想知道，能写出《懒云窝》这样的词的少女，究竟是不是真的目空一切，是不是真的，清高一切，把世事都看作浮云。
所以，他告诉了她墨书的“真实情况”。
——不是哑巴，甚至，可能早就知道柳激烟不是好人的情况。
温如玉捡了些“重点”来说，无视傅千明发白的脸色和越来越明显的愤怒。
“……他骗了你那么久，你还对他念念不忘，所以一看到我就会想起他，所以对我……才会特别注意，是不是？”
当他讲完这句话时，他已经准备好了要看她崩溃的神情，他已经准备欣赏她那随时都冷漠，永远冷静，清高脱俗的表情，变得像普通人一样歇撕底里的模样……
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叫少女脸色虽然越来越白，眉宇间的阴郁更是浓得化不开，但眼神却更为清亮更为干净。
“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的背挺得笔直，神色冷如寒冰。
“我虽然早知道江湖传闻并不可信，但眼见传说中俊雅的如玉公子背后如此说一个小童，不论是不是事实，都让我觉得你这个如玉公子，非常可笑。”
“你既然如此清楚墨书的情况，想必也知道我是谁。”
“墨书怎么样，墨书如何对我……那是墨书的事。而我如何看待墨书，那是我的事。”
“墨书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慕容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哪怕你是有名的如玉公子……”那少女下巴往上抬了抬，温如玉看到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嘲笑鄙视之意，“哪怕你有着一张他的脸……”
“至少在我眼中，你其实也什么都不是。”
她从来不是什么清高脱俗，绝决傲尘之人。只是她的自我她的骄傲，绝不容许被任何人践踏。
不论是慕容千明，还是傅千明。
她原来，从不曾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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