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倩倩颓然地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拿着个冰袋发愣。纯白色的毛衣上灰一块黑一块。她的左半边脸高高地肿着,有几处还擦破了皮。听到动静抬起眼,残妆斑驳,眼底有着怎么掩饰都掩饰不过的倦意与憔悴。
“你来了。”她的声音很小很轻,飘在空中还未听清便消散了。
“嗯。”任钰在应倩倩身边坐下,从她冻得发紫还不自知的手里取过冰袋,温柔地敷上她红肿的左脸:“我把禾儿留在酒店里看动画片。特意跟当班的客房经理打过招呼,你不用担心。”
“谢谢。”应倩倩的喉咙干得发涩。她舔了下开裂的嘴唇,舌尖尝到了血腥味。
任钰也注意到了,她放下冰袋站起来:“我去给你倒杯水。”
任钰顺着走廊直走,半路经过一个办公室,隔着道门便听到里头激烈的说话声:“警察同志,不是我这个人不懂事,遇到问题总想用暴力解决。实在是,这个事太令人气愤了!我跟我老公结婚十三年啊,当初跟他跑运输多累多苦!我怀的第一个小孩就是在冬天,因为当时太辛苦流掉的…”
讲到这,女人的气焰弱了还带上了哭腔:“当初都六个月大了……现在好不容易有点钱了,日子稍微好过点了,结果这个女的出现了。要我老公给她买这买那,各种要钱,还偷偷在外面生了个女儿。你让我怎么忍?警察同志,你告诉我,怎么忍?是我一点点陪着我老公好不容易熬出来的,当年我们为了攒钱买卡车,顿顿都吃白煮面,连鸡蛋都舍不得多放一个。那个时候,这个女的在哪里?现在到我享福了,她跳出来想直接捡便宜!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你消消气,消消气。你的心情我们作为警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打人就不对了。现在是文明社会,你把她弄伤了,不但要赔医药费搞不好还要拘留。本来在婚姻里你是受害者,现在把自己弄成这样也不值当呀。”
“没什么不值当的!“女人的声音又高了上去:“我老公给她的钱,都够赔十几次甚至几十次医药费了!不就是给关几天嘛,我怕吗?我家都要散了,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我还会怕这些?我不好过,自然也不能让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好过!要死大家一起死是了,真以为我搞不过她?”
“好了!喝点水,平复一下情绪。这里是公安局,注意你的言辞。”
任钰放缓了脚步,心中有说不出的复杂。她不想去评价应倩倩的对错,尽管在现今的道德标准下,她去给有家室的男人做小三生孩子要钱就是错,可是让任钰去冷眼批判她确实做不到。
不是因为应倩倩算她的朋友所以她要不分青红皂白地两肋插刀,而是她能理解应倩倩的想法。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任钰也是不耻的。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女人要矜持含蓄,绝对不可以做破坏他人家庭的事情。何况应倩倩也实诚,直接跟任钰坦言说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就是为了能过上更好的物质生活,绝对不是因为所谓的爱情。
若是出于爱情,任钰兴许还能替她找找理由,可单纯是为了世俗的钱啊物的什么,任钰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但是她也不想因为应倩倩的私事就与她断交,毕竟应倩倩是在社会上混过许多年的。在一些酒局上和事情的处理上,确实比一直待在象牙塔里的任钰有见地有手段。所以她干脆不跟应倩倩提这个事,应倩倩要是想说她就听着,做到不惊讶不评价。
直到有一次,喝得半醉的应倩倩直接对任钰说:“阿钰,我知道你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一直都看不起我。觉得我给人当小三,生私生女就是为了钱。”
任钰听了,先是有些惊讶,她还以为自己的掩饰是成功的。然后就有些佩服,应倩倩着实直白连这个都能与她明说。任钰笑了,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应倩倩沾染上迷醉之意的眼睛。她瞳眸幽深,像是见惯了风浪的人眼里藏着的全是故事:“我确实是为了钱。可是我想过更好的生活有什么错?”
应倩倩的说法任钰不认同,想过好日子没问题但是理应取之有道。不过,任钰没有反驳还是不发一语地笑着。
应倩倩又喝了口酒,伸出食指指了她两下:“我晓得你此刻心里想什么,肯定觉得我强词夺理。走的歪门邪道还硬要说自己没错。”
“但是啊……”她落寞地放下手打了个酒嗝:“我跟你不一样,我能走的路其实不多。”
彼时,应倩倩仰起脸眼里泛起泪光:“我村里跟我差不多大的姑娘,没几个念完高中。跟我情况差不多早早出来打工的,大多都在工厂当女工或者是学个美容按摩的手艺,在美容院里做。工资就那么多也没什么前途,想要熬出头过上好日子起码要熬上个十几二十年,还不一定能行。”
“十几二十年啊……”应倩倩长长地叹了口气,画着烟熏妆的一双大眼在灯下深邃得不得了:“人一生有几个十几二十年?我梦想着的生活,你一出生就有了,甚至比我想得还要好。我很嫉妒你…”
她摇摇头,闭上眼再叹了口气。睁开时却笑了:“不是嫉妒,是羡慕。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我都没有办法用邪恶的想法去想你,只能是单纯的羡慕了。人生啊,真不公平。”
这回,任钰仍然没有说话。她笑着举起酒杯与应倩倩手里的杯子碰了一下。如果说,之前是不屑说或者是不愿说,现在则是无话可说了。她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一段话,具体的已经不太记得,大体意思是尽管高考辛苦却是很多人这辈子少有的,有希望改变人生的公平机会。但就是一个这样的机会都是相对公平的,完全谈不上绝对。
每个地区的教育水平不一样,每个家庭在子女身上的教育投入也不一样。更别说,有些成绩好的人勤奋刻苦,考试时发挥失常也只能去二本院校;有些成绩不怎么样的只要父母舍得花钱还能去国外稍有名气的大学镀层金。
社会很现实,没有绝对的公平,也没有必然的机会。使人最无望的状态,也不过是努力了看不到结果,和看到结果却不愿意接受。任钰停下脚步,听着里面的女人又骂又哭,尽管她盛气凌人可任钰还是心生同情。
心情更复杂了,她抿着唇继续向前走,问路过的警察要了杯热水端回给应倩倩。应倩倩默默地捧着一次性纸杯没喝,任钰也没说什么只是拿起冰袋继续给她做着冷敷。听着挂钟的秒针“嘀嗒、嘀嗒”地向前移动。
谁也没有开口,带着自己的心事沉默着。过了有快一个小时,打她的女人从办公室里出来了。她来到应倩倩面前,克制着自己的怒火在警察的示意下咬牙切齿地说了个“对不起”。然后从钱包里掏出一沓百元钞票往应倩倩怀里一扔:“医药费不够你来找我要,以后再也不许骚扰我老公。要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纸币轻得没有重量,给她扔得七零八落。有些掉在应倩倩腿上有些则是飘到了她脚边。
“咳咳——”之前调解的警察重重咳嗽一声,女人收了声狠狠地瞪着应倩倩,恨不得能将她生吞活剥了。
“行了,你们这个事也就是民事矛盾。这位女士打人肯定是不对,现在道歉了也赔偿了医药费。两方各退一步就让它过去吧,毕竟传出去也不太好听,人要脸树要皮的,你们回去好好过日子,以后尽量别见面了。”
女人僵着脸撇着嘴不说话,应倩倩低着脸也不吭声。警察的做法也算是和稀泥的典型了,没打出毛病闹到医院,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任钰缓缓挪动着冰袋,敷一会儿应倩倩左脸的上半部分再敷一会儿她的下半部分。
没人接话,警察也有些尴尬。他转过身对女人说:“笔录做完了,事情也解决了。你赶紧回去吧,时间不早,太晚回去家里人担心。”
他催促着女人往外走,女人用力地“哼”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蹬着靴子走了。任钰收回目光,女人的形象与她想象的出入不大。染过的头发又长出银白的发根,发梢也是枯黄的。干瘪的皮肤细纹明显,眼下有一圈发黑的眼袋。她不年轻了,生活的辛劳在她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就算如今穿着貂皮大衣,挎着名牌手袋,任钰对她的第一印象还是苍老。
反观应倩倩,正是二十多岁的花样年华,就算是脸上妆花得不像样,都还是年轻养眼的。要任钰说,最不要脸伤人最深的,该是那个有家室还在外面搞外遇的男人。两个女人的好处都享受到了,可是也把两个女人都辜负了。原配打小三闹到了局子里,一待就是两三个小时,他倒好从头至尾没露面,似乎这件事跟他完全没有关系。
自女人跟警察离开,应倩倩仍是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僵硬地坐着。任钰蹲下身帮她把掉落在地上身上的钱捡了,整理好想塞进她手里,只是应倩倩死攥着拳头不松手。
任钰晓得她是被伤到自尊了,于是将钱一卷:“回去吧,你也累了。到家好好休息,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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