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钰第一次见到应禾是她十九岁那年的冬季。在一个傍晚,十二月下旬的吴城,寒冷中带着江南地区特有的潮湿。她把车随意地停在应禾就读的幼儿园门口,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了渐变的橙黄,就要来临的黑夜又在里面调了抹清寂的烟灰色。园内的秋千在冷风中悠悠打转,任钰降下车窗,还能听见铁链发出“吱吱”的声响。
她一眼就看到了蹲在传达室外的应禾。背着个普普通通的绵羊书包,整个身子蜷得小小的,一点儿大的手里握着根粉笔在地上戳戳画画。应禾剪的是小女孩中常见的童花头,细软的黑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她不断用左手把脸颊旁的碎发拨开,小肉手卷成了个胖乎乎的小球。
除了应禾,这里一个行人也没有。任钰把车窗伸了回去,顺便拔出车钥匙将汽车熄火。星期日的幼儿园并不是正常上课的,但考虑到现在的年轻父母工作繁忙,所以特意开了托儿班。只是今天,小朋友们回去得都很早,一年一度的冬至,往大里说也是个要团圆的节日。
“禾儿。”
女人的声音和煦动听,在末尾带有点慵懒上扬的尾音:“你妈妈让我来接你。”
应禾迟疑地抬起眼,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久。小朋友们早就被一个一个接回去了,最后下班的张老师也离开了有一阵儿。看门的李爷爷让她去传达室里面等,但被应禾不好意思地拒绝了,因为她想着在外面可以早点看到妈妈。等了半天,妈妈都没来。她掏出之前在教室打扫卫生时地上捡的粉笔头,安慰自己说画完个小乌龟妈妈就来了。应禾画得很慢也很认真,每一笔都是用了心的,张老师夸过她小乌龟画得比别的小朋友可爱,一会儿展示给妈妈看她一定会很高兴。
画完了小乌龟,妈妈还是没有来。用粉笔画在地上的小乌龟当然不如用水彩笔在纸上画得好,应禾不太满意,又在旁边画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绵羊。然后再给小乌龟添了个水塘,给小绵羊添了片草地。
天色逐渐暗下来了,暴露在外面画画的右手也被寒风吹得僵硬麻木。应禾心里酸酸的,不自觉嘟着嘴巴,眼眶也湿了。她仍然蹲在水泥地上画着,心里想妈妈是不是不会来了……
所以当小姑娘一抬头,任钰便毫无防备地撞上应禾闪着泪花的眼睛。圆润小巧的鼻头红通通的,小嘴抿在一起微微翘着别提多委屈。见是不认识的阿姨,应禾先是一愣然后怯怯地不敢吭声,更不敢长时间和任钰对视,很快就把自己的目光缩了回去。
任钰瞧她如此,觉得有些好笑。她低下头看到地上画着的小乌龟跟小绵羊:“这些是你画的吗?好可爱,小乌龟和小绵羊都长得胖胖的。”
应禾还是垂着个脑袋蹲着,手指捏着粉笔,紧张地在地上戳着同一个点也不说话。在此之前,任钰没怎么和小朋友打过交道,应禾又这么腼腆内向,任钰总怕自己会一不小心吓到她。
于是她半蹲下身子,以哄小孩的口吻温柔地说:“禾儿,你妈妈是应倩倩吧?她让阿姨来接你。乖,和我走了。”
凑近了才发现应禾的小手被冻得发紫。宛如浮絮状的血管隐在小女孩原本娇嫩的皮肤下面,柔软似面团的手早就被冷成了个“硬馒头”。
任钰红唇微启,轻轻呼了口气。她瞧着眼前升起的白气如一股烟在冷风里渐渐消散,卷翘的睫毛倾覆下来,轻快地对应禾说道:“外面好冷呀,阿姨带你去车里坐着,有暖暖的空调吹哦。”
应禾眨眨眼睛,纠结了半天才用细如蚊呐的声音说:“我在等妈妈。”
说到“妈妈”俩字,小姑娘的语调里还带着些哭腔。鼻尖像狗狗样耸了耸,然后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任钰被她可爱的样子逗笑了,忍不住摸起她的小脑袋:“跟我回去,晚上就见到妈妈了。”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戏曲频道放到老李最爱的京歌《梨花颂》。他也是有点京剧功底的,跟着京剧艺术大师梅葆玖有模有样地哼唱着。翘起兰花指,摇头转眼间看到了窗外的任钰。
他心一紧,一把拉开传达室的门:“你是谁?!”
伴随着警惕的喝问,门房内还飘出悠扬婉转的戏腔。融合着雨打梨花的清冷,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娇媚,还有痴缠一生的哀怨,那句“此生只为一人去”被门口的任钰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漫长时光的流转中,当她偶然再听到这曲京歌不禁会心一笑。那时的应禾一边绘着建筑图纸一边咬着插在杯子里的吸管,睁着双圆圆的大眼不解地问道:“任总,你笑什么?”
她当着公司其他员工的面,自然地蹲下身替应禾绑起松散的鞋带,起来时顺手刮了下她的翘鼻子:“我笑一语成谶。”
任钰回过头,从容地站起身:“你好,应禾的妈妈让我来接她回去。如果方便,可以打一下她的电话。”
光线昏暗,看门的老李在看清任钰的脸后有片刻的失神,眼前的女子生了副十足的好相貌。他文化水平有限,真要形容任钰的美有些困难,总之是能瞬间让人眼前一亮的漂亮。老李的声音不自主地放缓了:“是这样啊,稍等一下,我打完电话确认了没问题,你就可以带应禾走了。”
老李拿起电话听筒,翻开家长的手机通讯簿,食指顺着名单一路往下,找着应倩倩的手机号。任钰微微笑着,不急不躁地站在那里等。不知何时,应禾也站直身子,眼巴巴地盯着李爷爷面前的电话。她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小眼神里竟透露出几分迫切的期待。任钰默默看在眼里,心中有些发酸,对应禾也生出了感同身受的同情。
很多很多年前,任钰也很小的时候,她的爸妈也总是最晚去幼儿园接她的。她也曾对着教室的门望眼欲穿,期待着下一个进来的家长就是自己的妈妈或者爸爸,可是结果总令她失望。
“喂,我是幼儿园门房的……对,有人来接了。”老李冲任钰招招手,示意她来接电话。
任钰将话筒举在耳边,最先听到的是嘈杂的背景音。动感豪放的音乐,不知哪里传来的口哨声和掌声,之后才是应倩倩的声音:“喂?阿钰呀,禾儿接到了吗?”
任钰:“接到了。”
应倩倩原本的声线很具小女人的娇美,但可能是红尘场里混久了,语调里总有种显而易见的轻佻。
“接到就好,你把她带回去吧…哎呀…”电话那边的应倩倩惊呼一声,语气嗲了许多:“王总,喝多了?撞人家哪啊……”
任钰妩媚的眼睛缓缓一眨,等了一会儿才把听筒还给老李:“那我就带应禾回去了。”
确认完身份,老李笑呵呵地把电话放下:“回吧,回吧,早点回去!这天气还挺冷的。”
他对应禾友善地笑着:“今天是冬至,应禾回家记得吃豆腐喝鸡汤。”
应禾点点头,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任钰还是看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她还小,不能完全隐藏住自己的情绪。可是这份自然而然的隐忍却让任钰觉得应倩倩很对不起她。
应倩倩确实不是一个好妈妈,不够负责也很自私,没有做好一个为人母的准备就凭着一时之气把意外怀孕的孩子生了下来。以为是逼婚应禾父亲的筹码,最后却是被旁人看了场笑话。
“阿姨,走吧。”应禾的声音很小,走近了点跟在任钰屁股后面,好像一点事情都没有。她才五岁,就已经会看人脸色。
任钰轻笑着,用手掌包住了应禾冷冰冰的小手:“嗯,阿姨带你去喝暖暖的鸡汤和豆腐,还有甜甜的糯米豆沙团。”
任钰为应禾打开车门,贴心地替她将绵羊书包拿下来放在膝盖上,然后才伸长手臂帮她扣好安全带。其实,书包放在后座坐起来才更加舒服,但是在陌生狭小的空间里,手上抱着个自己熟悉的东西会让孩子更有安全感。
她笑眯眯地刮了下应禾的俏鼻子:“抱好你的小羊哦,我们走了。”
汽车平稳地开在马路上,窗外的景色被甩在后面。不同于妈妈其他朋友的车,总有股呛人的烟味,这个阿姨的车里很香。淡淡的香气好闻而不浓烈,悠悠荡荡地飘在鼻尖,让应禾生出点无端的安心。
她偷偷侧过脸打量起任钰,微暗的光影打在她好看的脸上,长长的睫毛是卷起来的,薄薄的眼皮在她动人的眨动间泛起亮晶晶的光。
“怎么了?”察觉到小女孩的注视,任钰特意在停车等红灯时才转过脸回应她的目光。
“没有。”应禾害羞地低下头,抱紧怀里的书包。
任钰笑了,修长的指尖一下一下敲击着方向盘:“是我的脸上有脏东西吗?所以你看到了,不好意思跟我说。”
“没有,没有。”应禾一听更害羞了:“没脏东西。是你的眼睛亮亮的。”
“哦,你是说这个呀。”绿灯亮了,任钰踩下油门,车又开了出去:“阿姨用了眼影,这个东西会让眼睛看起来更加深邃。”
应禾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任钰一边想着这个小姑娘真腼腆呀,一边调整起空调的出风口,让热风更往她那边吹:“还冷吗?”
任钰不小心碰到了应禾的手,虽然只是指尖触到了手背,她还是感觉到了她的冷。于是任钰看了看窗外,把车停在路边:“等我一会儿,阿姨马上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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