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下孤灯。
正是风雪之处,寒意袭人。
慕少艾登上最后一截台阶。
“好了?”
亭中的人,看也未看他,只擦着手中胡琴,径直问道。
“哎呀呀,有药师出马,难道还会不好?”
慕少艾也不用人请,自己坐到一旁。
“你的脚步虚浮。”
羽人非獍却不给面子,一下便将人的内荏说了出来。即便是不说脚步,换心之术又岂是寻常,稍有差错便是一条性命。
而慕少艾,绝不会拿阿九的性命开玩笑。
“唔……”慕少艾顿了顿,随即摇了摇头:“羽仔啊,你这爱说实话的习惯可真不好。”
“……”
“阿九可还好?”
羽人非獍又问道。
阿九乃是先天不足,心只有常人一半,是故慕少艾才不允他学武。而今圣域天座已亡,当初圣域魔界两方主在争夺魔心,圣域之处不慎将圣心遗漏,慕少艾这才有机会拿到圣心,换予阿九。
“能吃能睡,不能再好了。”
慕少艾道。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沉默了一会儿。
羽人非獍沉默的时候常有,慕少艾的沉默却不常有。
羽人手中擦琴的动作顿了顿,问道:“怎么了?”
“我只是想到一个人,”慕少艾呼出一口气,忽而自嘲一笑:“有时候,我总觉得,作为一个医生,我或许不能说称职。”
他总归是有私心。
“为何这样想?”
“……”
慕少艾顿了顿,转头奇道:“这种时候,难道不该安慰我说我实在是一位富有同情心医术超绝医德仰止的大夫吗?”
“……”
“你无需安慰。”
“……”
“羽仔。”
“恩。”
“你实在是很伤我这个老人家的心。”
“……”
苏宁。
他之所以会同意素还真的请求收治她,除却救人乃是本能之外,多多少少还有一点私心。
阿九。
与阿九同样,都是先天不足的病症。甚至,就程度来说,还要比阿九更严重。
也确实是一个叫人怜爱的小姑娘,睡在床上的样子乖乖巧巧,瘦瘦小小,瞬间叫他想起了幼时的阿九。
那时阿九的父母方亡,他窝在角落里,也就那么一点点大。
但那双眼睛睁开的时候,虽然只有一瞬,甚至就连慕少艾也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但那双眼睛里,乌沉沉的,分明什么也没有。
既没有别人,亦没有自己。
下一瞬。
便是春暖花开,光彩动人,即便不盈笑意也十分动人。
慕少艾见过许多骗子,就连他自己,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骗子。
唯独苏宁。
这是一个连自己都骗的小骗子。
骗人,亦骗人心。
日薄西山。
夕阳将仅有的余晖洒在草屋的窗棂上,留下最后一点温度。
窗前,倾君怜抱着怀中的婴儿,轻声低哄。
“名儿今日可还好吗?”
愁落暗尘将手中的东西放下,问道。
“你回来了,”倾君怜回身低笑,抚了抚婴儿的头:“名儿很乖。”
“辛苦你了。”
愁落暗尘上前看了看妻子怀中已然睡熟的孩子,熟练的接过。
“同秋君一同,怎会辛苦?”
倾君怜摇头。
她自幼孤苦,虽是被卖入烟花之地,却得遇笑蓬莱金八珍对她视若亲女;而后又遇秋君,得秋君真心相待。如今秋君终于愿意退隐江湖,她居在这世外之地,有夫有子,简直是梦寐以求的生活,有何辛苦可言?
愁落暗尘心中领会,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将孩子放在塌上。
“名儿的手上……?”
愁落暗尘一愣。
只见婴儿白胖的手上,握着一个小小的锦包,像是什么符包的模样,隐隐约约可见“吉”字的纹样。
“手上?”倾君怜探过去一看,缓声道:“这是今日遇见的一个小姑娘赠与的平安符。”就连她自己也被送了一个。
“小姑娘?”
“是啊,”这位貌美的女子用手比划了一下,“也就这么高……早上我在晾衣服,听着了哭声,谁知是个迷了路的小姑娘。”
想到那个孩子脸上的纹路和无神的双目,倾君怜顿了顿,忍不住一叹:“可惜这孩子天生双目不能视物……”
愁落暗尘想要拿起婴儿手上的平安符,婴儿晃了晃手,不满的躲过去,捏紧了手中的平安符。
他一愣,随后便是一笑:“名儿看起来很是喜欢。”
也罢,一个平安符,想来也没有什么,喜欢便戴着罢。
“是啊。”想到那个小小的姑娘抱着孩子的样子,倾君怜点点头,弯了眉眼,带着半分说笑道:“那孩子与名儿十分投缘,若非她还有家人,我倒真想留她下来给名儿当个姐姐。”
愁落暗尘亦是一笑:“那当真是可惜。”
这便是真在说笑了,有家人不必流落在外是好事,怎么也不会说得上可惜。
不过有眼缘却是真的,她总觉得,那孩子笑起来的模样,叫她有些熟悉,好似在哪见过一般。
可惜一时想不起来。
也罢。
与愁落暗尘两人又话了几句家常,倾君怜转身过去拿灶上热着的饭菜,忽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有些稚弱的身影,在笑蓬莱门口的迷离灯光中,一双眼睛中带着波光,尽是盈盈笑意。
那是一个找着兄长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她的脚步一顿。
“怎么了?”
愁落暗尘抱着婴儿,问道。
“我忽然想起来……”
倾君怜犹豫了一下。
那小姑娘后来还在笑蓬莱小住了几日,别人叫她“阿宁”。
而后蝴蝶君同公孙月离开,她无意中听到过,似乎同那小姑娘的死亦有些许关联。后来自己决意同秋君离开笑蓬莱,亦在路途中听说了一些事情。
“想起来什么?”
“……”倾君怜的唇角动了动,随后还是摇了摇头,走向了灶台。
“……没有什么。”
她同秋君而今的生活已经是她梦寐以求,如今又有了名儿,那些江湖阴谋争斗,她已经没有心力去管,也不愿秋君去管。
只愿他们一家,能一直如此平静。
“阿宁……”
“阿宁,我爱你……”
“求求你……”
“求你看我一眼……”
男子道。
“世上绝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爱?
这东西是这样子的吗?
这样叫人作呕?
苏宁的眼中有恍惚一闪而过。
半晌,她从座位上站起身,看着眼前的人。
“你真是叫我恶心。”
男子身形微颤。
“阿宁……”
“阿宁!!!”
“阿宁,你要好好的,别这样下去,答应陈姐,好不好?”
她看着那双眼睛。
里面当真满满的,都是对她的担忧。
做什么担心她呢?
她不能再好了。
但她不能拂了她的好意,陈姐带了她八年,一直对她很好,于是她点了点头,应道:“好。”
车灯直射着她眼睛的时候,她想。
这回要食言了。
夜中,女童忽的大汗淋漓的睁开眼,剧烈的喘息。
“怎么?”
螣邪郎转头看着身边的人,皱了皱眉。
“我……我梦到……”
女童的唇瓣动了动,眼神恍惚。
她……
“做噩梦了?”螣邪郎的眉毛一挑,哼了一声:“梦到什么了?”
一个梦也能吓成这样,无用。
“我梦到……”
女童顿了顿。
……
她梦到了什么?
脑海中似乎有清晰的答案,又似乎没有。
又或者是在下意识地回避。
半晌。
女童轻轻垂下眼睫,慢慢地道。
“我梦见……阿兄不要我了。”
“……”
闻言,火红色的眼瞳微动。
而后,这位魔者嗤笑一声,手却抚上膝上女童的发。
手下的发柔软顺滑,发尾划过手指,留下一点凉意。
“现在还不会不要你。”
现在?
只是现在?
女童的眼中恍惚褪去,显出一点焦急,咬了咬唇:“那,那以后呢?”
“以后?”
螣邪郎手下的动作一顿,唇角微微一勾。
“日后,还得看本大爷的心情。”
女童微微一怔。
看心情,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实在太陌生了。
什么样的心情,才会让阿兄留下她呢?
看着她眼中出现的茫然,螣邪郎抬起女童的脸。
这是一张五官十分精致的面容,可惜大片的玄纹覆盖在左颊,显得原本有如仙童的人状若恶鬼。
“……阿兄?”
感受到了下颌的力道,女童有些惊慌地握住螣邪郎的手臂。
自己又不好看……
万一阿兄讨厌自己了……
她的手指细细,指甲圆润,像是春日中花朵的茎条,上头颤颤巍巍开着一朵粉色花苞,将开未开。
看起来是这样稚弱。
一触即破。
要是放到外面去,一定不出半日就会没命。
又或者……
螣邪郎的眼睛深了深。
“还乱跑么?”
“……”
这是还是在为上午的事生气?
女童的手指动了动,摇了摇头,郑重地道:“我不会再离开阿兄了。”
“我会一直在阿兄身边。”
她道。
螣邪郎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什么?!”
原本安静的豁然之境中,乍然传出一声。
秦假仙睁大眼睛,“傲笑红尘啊,你要离开?”
“是。”
傲笑红尘颔首。
剑子仙迹看向一边的傲笑红尘,欲言又止:“好友……”
“你不用多言,我退隐心意已决。”傲笑红尘道。
他已经失去武功,再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不过是徒增麻烦罢了。
秦假仙便闭上了嘴。
他最是懂得人情,也自诩最能看的懂人心,自然知道了傲笑红尘的意思。平心而论,这样确实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只是未免对剑子仙迹而言……
“你不必自责,”傲笑红尘对着一边的剑子仙迹道,“此事非你之过。”
剑子仙迹闻言苦笑一声:“好友,你这样说,叫我心中更是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的不该是你,”傲笑红尘摇了摇头,“你亦是被人蒙蔽。”
“……”
“好友……”
剑子仙迹叹了一声,随即又沉默下来。
先天之人,百载记岁,却也终究仍旧逃不过一个人字。
那日坟前凤凰花红,皇甫笑禅说的话如在耳际。
“我花了十五年时间寻她。”
“吾是河中鱼,她是天上凤。”
“……凤凰岂会留驻人间?”
“她的孩子,同她一般。”
正在一群人言说之时,一封信忽然自外而来。
一边的谈无欲接过信,打开扫了一眼,顿时皱起眉。
“怎么了?”
秦假仙问道。
“是圣域传来的,信中说……”谈无欲皱起眉:“螣邪郎似乎未死,他们有人发现了螣邪郎的踪迹。”
而此时。
女童正采了屋前的一朵花,回头问着一边的人。
“阿兄,这朵花好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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