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神眸光悠远宁静,佛子般圣洁慈和。月白的裙裾亭亭泻于地面,微风拂动间气质出尘:
“可惜你如此修为,却无半点慈悲之心,徒造杀孽,有违天和……”
“徒造杀孽?”
我仿佛听了什么笑话般,仰天一笑: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人无贵贱,贵贱莫以名世。你天界进犯在先,野竖旌旗,操戈挟弓,兵戎相逼,难道吾等引颈受戮,任尔宰割,才叫顺应天命不成?”
我敛了笑,如扫去什么秽物般掸了掸衣袖。已染成绯色的衣袂飘在风中,像一轮浅红的月:
“受之无恩,杀之何咎?你既敢来,我便敢杀!”
水神一震,眯了眯眼,缓缓绽出一抹冷笑:
“本神有心渡你,不想你竟这般冥顽不灵……看来今日,少不得要替天行道了……”
“不要!”
话音未落,邝露一跃翻落枝头,急急扑至水神跟前,攥起她曳于地上的一角雪袍,恳求道:
“水神仙上,您只说要将锦觅带回天庭,可从未说会伤了她性命啊!”
水神垂眸,托起邝露下颚,仿佛带着无限悲怜:
“邝露啊邝露,你这样可就不厚道了。消息是你给的,计谋是你出的,现在倒惯装好人了。凭你心智,当真不知何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没的你洒扫了个干净,却让我接这烫手山芋的道理……”
她腻白的指尖缓缓划过邝露清秀的脸庞,似水秋波轻轻一转,仿若处子般天真一笑:
“是了是了……你混装不知,惺惺作态,就是为了日后说起,只道是我下的手,能骗骗旁人,也骗骗你自己,是也不是?啧啧,这样可不成呐……”
她再没忍住露出一抹嘲讽之色,原本温柔缠绵的手指豁然甩开,毫不怜香惜玉地将邝露的脸甩偏一旁:
“事到如今,装什么无欲无求,念什么大道纲法。当年,本神既答允你,必助你得偿所愿。今日,就当践了这上神之誓。她殁了,你不动手,亦是帮凶!”
语毕,她再不理会瘫软在地的邝露,一手高高举起,缓缓攒握成拳。
雪月之下,那只手莹白如玉,我却仿佛看见她指间,握住的是蓬蒿白骨,滴落的是淋漓鲜血。
悲风吼烈,黑色箭矢自四面八方“咻咻咻咻”飞射而来。
我身形一闪,御花而起,将体内灵力毫无保留地调动起来。箭羽“哚哚哚哚”又被我飞拨开去,将漫天浮雪炸得四处飞散。
箭幕中,一道肉眼难见的细长流光破空而来,擦过我周身罡气,“噗”一声射入肌理,穿透骨缝,又自肩头穿出。
殷红的血液溅在空中,仿若火凤摆尾,又如曼珠沙摇曳出细长的枝叶。
我狠狠一痛,倒吸一口凉气,还未缓过劲来,就见水神身形如逆风之旗,在雪夜里霍然抖开,盈盈素手拽过穿透我身体的流光,回手华光一闪。
胸前一凉,一把匕首没入我体内。
水神的鼻尖紧贴着我的脸,冰冷的呼吸喷在我耳侧:
“去死。”
握着匕首的柔荑轻轻一转,狠狠向上一挑,剖心剜骨,毫不留情。
顿时,空中喷射出一道宽宽的血虹,一片鳞甲自我胸中被生生剜出,沾着模糊的血肉,却依旧流光溢彩,美丽非凡。
冰风血雾呼啸着穿过胸口的伤,疼得我冷汗泠泠。
膝下一软,我踉跄一晃,单膝跪地,顾不得捂住还在喷血的伤口,挣扎着和雪握起那片鳞甲,紧紧攥于掌心。恍恍惚惚,只觉眼见鳞片蒙尘,竟比我剖心剜肉还要疼痛。
水神的笑声响起,几分张狂、几分解脱、几分得意、几分心酸。
她笑:
“锦觅,果真是你,果真是你……哈哈哈哈,我与你,总算可以有了个了断……从今以后,天地间,唯有我,再无你!再无你!!”
我努力睁着迷蒙的双眼,费力看着身下已染得赤目殷红的雪地。
血?
谁的血?
血源自于心,我无心,又哪来的血?
电光火石间,忽然想起河伯曾说过的话。
他说:
“主上身在六界之中,却游于五行之外,天诛不得,地灭不得,无情无爱方可无心,无生无死其曰无休。若永不情动,则永世不殇;若情动,则心由情生,伤其身,痛其骨,凡存情者,皆可杀汝。切记切忌!”
我自知对润玉仙动情之时,就已跨过那生死之界;有了爱,便再无不死不灭之身。
然,据着河伯所言,能杀我者,必对我存情。就凭恨不能将我杀之而后快的水神,又如何刺得出我心头之血?
涣散的眸光渐渐凝聚于一点剔透幽蓝,霎时福如心至。
能杀我的,莫非不是水神,而是……而是……
是她手中的那柄匕首!
“锦觅,小心!”
鲜艳的红色遮挡住视线,一道血瀑横空出世,泼剌剌喷在我脸上,遮没了眼中最后一点清明。
腥热的液体射入我眼中,双目剧痛。一片绛幕中,隐约可见一抹纤弱的身影,牢牢护在我身前。
雪横风狂都化作青烟飘散开去。周围变得很静很静……
我看见她长襟广袖,如云过水,裙摆轻荡山风,飘摇;
我看见她茫然回顾,释然一笑,有雪拂发而落,微凉;
我看见她缓缓倒下,长发乱在空中,黄衫旧襦,踏云归家。
“邝露!”
我听见自己心底的长嚎,殷然带血,磨碎所有的理智勇烈,混着血色狠狠搓揉,那么痛,那么痛,那么痛……
我以为自己狠狠嘶吼出声,其实没有……
那两个字仿佛承载着我无法承受之痛,竭尽全力,亦不过含糊于口,一字,一顿,穿膛而过。
问君可曾悔?
问君可曾悔?
问君,可曾悔?
她眸色平静地看向我,无悔。
突然间,冷风卷雪,原本安静的雪幕化做旋风肆虐,激荡横飞。
我一惊,猛扑过去,发丝扯直后扬,骨节摩擦,嘎吱作响,身侧的雪雾裂帛崩开。
那匕首眼看就要被水神自邝露胸前拔出,剑身一停。
邝露纤细的双手紧紧握住寒若秋水的锋刃,任那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几乎将她掌心破成两半,却仍僵持着不肯放手。
一声嘤咛散在风中,匕首被她再次狠狠推回自己胸中,鲜血狂涌而出,顺着剑柄流下。
邝露的眼睛黑如玛瑙,毫无怯色。她的声音隐在风里,很轻、很静,却字字清晰。
她说:
“……就像这匕首不是你的……水神仙上,不是我们的,放手吧……”
水神一颤,神情有些恍惚,邝露已经拂袖。
柔软的广袖霎时刚硬如板,沉厚而坚硬地甩上剑柄,震得水神双手一软,不由松了开去。
我倾力劈去一掌,两道鲜明光幕悍然相遇,相撞那一霎各自微微一收,烈烈如火,幽蓝似冰,泾渭分明,却又互相侵吞。
紊乱的真气在我体内涌动,滚油一般,将五脏六腑炸了个四散横飞。
灵力将竭,聊胜于无,不用,也罢!
我凭着一腔血气之勇,顶着水神的法术冲上前去,旋腿一踢。
水神未料我竟弃用灵力,以身相搏,一时未曾防备,竟被我逼得连连后退数步。
我一伸手,一把带开邝露的身子,手指一旋将她护在身后,继而以指为刃,迅速破开双腕。
曼珠沙连同滚烫的血一齐喷涌而出。
我指尖翻起一道法诀,引燃元神。
困住过火凤帝的血河法阵缓缓结起,将我和邝露包裹其中。
做完这一切,我终是支撑不住,抱着邝露坐倒在地,粗粗喘息。我俩的鲜血混在一起,慢慢渗入身下的积雪中。
她安静地望向我,眸色柔软,目光清澈一如初见,平静而忧伤:
“锦觅……不,花神……仙上,您除了外貌没变,灵力、气质、心境都与从前大不相同,难怪连彦佑也认不出您了……”
冰凉的指尖抚上我的面颊,掌心湿湿腻腻,不知是血是汗:
“可您知道吗……打从沧云殿见您的第一眼,我便知道,是您回来了……不为别的,只因陛下除了您,再不会对旁人露出那样温暖的眼神。他望着你,仿佛看着生命里所有的光,温柔缱绻,欢愉疼痛,莫寿为殇……”
我望着她比雪色更淡的容颜,颤抖地将她抚在我脸上冰凉的手握入掌中: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邝露微怔,自嘲般勉强一笑,一口血沫自唇角溢出:
“我在说,我羡慕你,我嫉妒你,我好希望,这世上没有你……”
“我好希望,我是你……”
薄薄急风掠过,雪光刺目,逼得我眼中酸楚夺眶而出:
“若是如此,你为何还要救我?为何要救我!”
偏头间,她的笑意如午夜开放的奇花,幽香四溢,芬芳甜蜜,神情里奇异地杂糅着小女儿的纯真与成熟女子的明艳,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得动人心魄:
“我救的不是你,是陛下……”
“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是他的命,若你死了,他绝不会独活……”
“人常说太上忘情,却不知那是因所有的深情皆给了你一人。没有你,他会是世间最克己寡情的帝王;有了你,他只是红尘中最温暖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上善若水……”
“锦觅仙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无论你信也不信,我从未妄想能越过你,也没奢望可以独占陛下……曾经最美的梦境,不过你为妻、我为妾,陪他布星挂夜,伴他素衣还家。此生唯此愿,于愿足矣……”
她低低喘着气,半晌,用手捂住了眼:
“可是,他只愿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所有一切,他有的、没有的、能给的、不能给的,全给了你!可你呢,除了给他带来一次又一次的伤害、羞辱、痛苦,还有什么?”
“陛下生母惨死在他面前时,你正与他仇人之子红尘中爱得轰轰烈烈、难解难分;他以一己之力生生受下三万八千道天罚之刑,痛不欲生却还顾忌着不让你知晓,不愿在你面前出丑时,你正与火神花前月下、悱恻缠绵;他肃清天界、整治朝纲,累得连月不眠不休,却仍尽心尽力替你执掌水族事务时,你空担水神之名,对着栖梧宫那树凋零的凤凰花伤秋悲怀,潸然落泪;他为你失了半数精元、半数天寿,你却用他以命换命延续的寿元,站在他面前,指责他、质问他,口口声声说他不配得到爱!”
邝露越说越激愤,像一头怒豹、一只狂狮、一条猛虎,目光灼灼地瞪向我,恨意犹如实质,排山倒海压得我一时无法呼吸:
“若非陛下,你早在与旭凤凡尘你侬我侬时,就被奇鸳的灭灵箭射杀;若非陛下,你真身不过区区六瓣霜花,荼姚一掌琉璃净火足以让你香消玉殒,魂飞魄散;若非陛下,你怎逃得出没了廉晁上神崩塌幻灭的蛇山,又怎承受得住焚元毁魄的玄穹之光?就连旭凤为了穗和要杀你,也是陛下及时赶到,才将你安然护下。”
“他心之所忧,心之所惧,心之所念,心之所欲,皆是你!可你,配吗?”
她的话字字带血,句句诛心,字字句句乱箭似地向我攒射而来,我无力、无能、无言、无法躲避,只能慢慢弯下腰,不胜疼痛地想捂住自己,却又不知道该捂哪里。
她轻咳一声,体内渐有细碎流光轻轻扬起:
“我对你,从羡慕,到嫉恨……你不爱他,却占着他对你的好,肆意妄为,予取予求。我好痛,也好恨!不知何时,我开始想,陛下这般放不下你,可你对他又如此无情,那主动离去岂不最好?”
她幽幽看向我,神色透着古怪而疯狂的执拗:
“……所以当年,我杀了披香殿主事,却故意画蛇添足留下一封遗书,为的,就是让你坐实自己的怀疑,与陛下心生间隙。可我没料到,仅是捕风捉影的怀疑,就可让你轻易忘却杀父之仇;而陛下……他为你付出再多,你全都视而不见,甚至不啻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的用心。我不用再做更多,你已如我所愿,与陛下渐行渐远。”
她冷冷一笑,笑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笑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笑恋念无归期,笑不过空欢喜,笑费尽思量……仍不得你:
“呵呵,或许人心都是偏的,你只是下意识地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你看得到自己的痛苦,看得到火神的痛苦,却独独看不见陛下其实也早已遍体鳞伤。他是高高在上的真龙啊,却爱你,爱得那样卑微虔诚,那样小心翼翼。即便得不到你的心,能留住你的人也是好的…………”
“我不忍心了,也再不愿见陛下如此自苦,便想着,罢了,若他是这天地间最大的囚徒,我便只是他的囚徒。他若放不下你,我就陪他一起守着你;他若痛,我就陪他一起痛着,至少不会让他再一个人……”
“大婚那日,我其实一眼看出寝宫那人并非陛下……当你那样爱着一个人呵,日日见之,却仍思之若狂,对他的感情刻入骨髓,渗入血液,埋入心底,极力隐藏却也抑制不住漫无天日疯狂生长时,又怎会认错,怎能认错?”
“你可知,我当日的疼痛更甚如今百倍、千倍!不为别的,只为他全心全意付出所有仍怕不够,唯恐伤了痛了磕了碰了护在心上的人儿,却处心积虑,伙同外人,想的都是怎样能够离开他!我为他不值,也为自己不值!”
“可我又清晰地知晓,就算你背叛陛下千次、万次,他除了自舐伤口,也绝舍不得恨你怨你伤你半分。多不公平呵,不公平得让人恨不能踏碎这世道无情。所以,我按捺住没有声张,故作不知放走了你们……既然你那么想离开,那就走得远远的,天高海阔,爱去哪儿去哪儿,只求别再来祸害陛下,我愿意放你自由……”
“……可惜,我低估了陛下对你的执着……那样一个心怀天下,冷静自持,杀母之仇、灭族之恨也未能使之失态的人,竟不惜为你伏尸百万,不惜为你流血漂橹,不惜为你失了贤名!最后,却也因你鸣金收兵,心存死志。天帝不可自戕,否则将祸及六界。所以旭凤可以纵情,可以不顾一切遵循本心去寻你;而陛下却只能太上忘情,生不如死却还要一日一日煎熬地为苍生而活……”
“还有那罪己诏……呵呵,罪己诏……罪己诏?有罪的是你我,是为了权柄肆意妄夺他人性命之人,是道貌岸然实则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徒,是以情为幌不顾天地人伦奸*淫兄嫂之辈。隔岸观火者、坐视不救者、助纣为孽者,皆有罪!”
“你方才也说,他人进犯在先,难道还要吾等引颈受戮不成!陛下当初身披荆棘,满身枷锁,若不劈道而行,只能被暗箭无声绞杀。他被一逼再逼,却又一忍再忍,给太微喝下的不过是煞气香灰,对于荼姚仅押于临渊台悔过,旭凤的金丹只去了一味白薇,丹朱还敬为叔父,彦佑仍视为手足,待你,更视若珍宝。他此生所愿,此生所求,此生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执念、所有的爱恨、所有的对错,都为一个你……”
“……锦觅仙上,你是他的命。”
她的眼神渐渐温柔下来,轻轻落在我身上:
“百年前,陛下仙寿将尽,我方才知晓你与霜花,是不同的……你救了陛下,我感激你;你爱的是陛下,我为他欢喜。我祈盼陛下得偿所愿,娶你为后。我也会恪守本分,侍奉你,敬重你,臣服你,讨你欢心高兴,让你愿意接受我,不让陛下为难。”
“……可陛下,他竟为你许下上神之誓,任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为了不让你费心伤神,甚至要将我送回玄洲仙境……漫漫十万载静守,十万载念想,十万载年年复年年,暮暮又朝朝的等待,到最后,我仍什么也不是,仍求而不得……”
邝露仿佛不甚疲倦地闭上眼,娇软的身子越来越透明,更多细碎的银芒自她体内流泻而出,仿若星河的沙。
我一慌,双手将她抱得更紧了,泪水顺着她白皙的脖颈滑入衣襟。俯下身,我贴在她耳畔,轻道:
“邝露,坚持住!你除了润玉仙,还有爹爹……我没有杀他。”
邝露猛然睁开眼,似一下注入了生机,满溢孺慕之思,却又带着些许不敢置信。
我将脸贴上她的额头,含泪一笑,重复道:
“真的,我没杀他……傻邝露,我方才既说了太巳仙人那里全无防备,你怎不想想,若我有心取他性命,又何须大动干戈,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引那三千兵甲大肆追杀?”
她一把攥住我的手,圆润的指甲深深扣入我肉中。
我任她握着,胸口酸涩一片:
“强敌环伺,我不好与你明说,只得道那三千兵甲不过是障眼法。既是她水神的障眼法,我也能反其道而用之,助你爹爹金蝉脱壳……”
“邝露,你方才听见山歌了吗?那是太巳仙人所吟。从今往后,众人只道他殁于九幻一役,却不知他死遁投奔了妖界……待回到冥离,你父女二人即可团聚。”
邝露眸中闪过璨如星火的憧憬与期待,也正因有了这一缕期待而加深了眼底的疼痛。
她的唇颤了颤:
“怎会……怎会……你如今这样杀伐果决,又长于权衡利弊,杀我爹爹一人,既可解围九幻,又能重创天界,且水神低估了你的实力,你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做到全身而退……为何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让自己落到这般田地?”
是呀,为何呢?
杀他的好处很多,但只要有一条,我便可放了他……
“邝露,因他是你爹爹……”
月光温凉如水,瞬间涌入她眼底。
她轻轻一笑,似水无痕尽付笑谈里,漫漫相续无悲喜:
“锦觅仙上,你真是……若是输给现在的你,我认了……”
她自衣襟摸出一串晶莹剔透的天青色手钏,颗颗玉韫山辉,珠怀川媚,水光盈盈拂面,香扑碧海之遥。
我一怔,竟莫名熟悉,莫名感伤,莫名心酸。
“修罗之战前夕,水神将这人鱼泪连同鲛人香一起给了我,说必能助我得偿所愿。我自知陛下无意纳我,一时被蛊惑了,忍不住动了贪念。那一夜,我点上了鲛人香……穷奇凶魂沉睡于陛下体内九万年亦安然无恙,将它唤醒的罪魁祸首,其实是我啊……我对不起陛下,也对不起你……”
她痛苦地闭上眼,两行清泪潸然落下:
“这人鱼泪捂在我胸口百年,我就像一个小偷,偷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梦。但这个梦太美太美,就算明知不是我的,揣在怀里,也再舍不得放手……”
她展开我的手,将手钏置于我掌心,又轻轻拢起:
“锦觅仙上,人鱼泪是你的,陛下的心也是你的……答应我,别再弄丢了它,也永远别再弃陛下一个人……”
她看着我的眼神那样认真、那样执着,像是燃烧在火中的曼殊沙,将我的软弱瞬间焚化成灰。
我点头:
“我答应你。”
她笑了,衣袖轻飏,乌发散飞,仿若晨间清露,柔软、荡漾、不动声色却又惊涛骇浪。万千银辉自她体内流泻而出,华丽、灿烂,自上古苍穹奔向破碎虚空,笼天罩地,盈满了整个结界。
“锦觅仙上,细想想,邝露此生也算得上完满。你拥有他的爱,可我如愿伴他十万载春秋朝暮,说起来,我们谁比谁更幸运呢?”
她目光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一年的玉壶丹心,那人终是未饮一口,此生独爱,桂花酿……
“此生守候,已尽我温柔,只愿……只愿……”
只愿什么?
是愿若死生有轮回,也可觅得一心人,庭满海棠,儿孙膝下;
是愿以十万载朝夕,换得刹那间忆起,青漏蕉雨,碎露竹上;
还是……唯愿他一生顺遂,不再孤寂,不再无依……
她没说出口,或许也再无人能知晓。
流光散尽斯人去,唯留一声叹: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何惜……”
“邝露!”
苍天无情,一至于斯!
我挣扎着用双手拼命去抓散在空中的流沙,近乎放纵地嚎啕。泪水像积累了几世,堵塞郁结,无休无止,直恨不能全身的血液都随之一起流尽了方才干净痛快。
剧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仿佛一个爆裂在胸中炸响,将血肉意识瞬间炸开,碎屑飞上云端。遍身血气刹那一涌,直欲喷薄而出。
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激得我脑中一晕,强忍着咽下那一口口泛起的腥甜。
本就消耗着元神结起的血河法阵渐渐崩塌。
“以心为祭,以血封存。若有人甘愿以命换命,以彼之血,解汝之印。”
“为何定要以命相换?”
“天之道,有所得,必有所失。”
“若是如此,那我宁愿,永不解封。”
崩塌的结界外,我看见四周守着层层叠叠黑衣墨甲的妖魔将领;我看见天界伏兵皆跪伏在地,不敢动弹,唯独不见了水神霜花;
我看见润玉仙发丝如墨,立在雪月之间,如九天之上飞龙冷然下望,遥远、逼迫、森冷、杀气微微。
我看见他望向我,如释重负般轻舒了口气,眸中的清冷顿如冰雪消融,红尘留白,无言可语,沧海已然有情。
我看见他向我奔来,乌发雪衣散在风中,优雅如静水明月,飘逸似高空流云,光华无限,举世无双。
润玉仙,你终于来了……
可惜邝露……她恋了你一生,等了你一生,却终是未能等到见上你最后一面……
念头还没转完,忽觉胸中一甜,有什么东西,无遮无拦从口中喷了出来。
我下意识一仰头,便看见天空中下起一场凄艳的血雨,将飞扬的雪花染得通红。
扑簌簌纷飞的赤血中,我看见润玉仙震惊的眼神,然后更快地奔向我;同时很神奇地看见自己慢慢倒了下去,最后跌入一个清冷的怀抱。
漫天的红色无边无际,仿若栖梧宫那一年如火如荼的凤凰花瓣,是离人泪,是眼中血……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