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之际,我足下一蹬,后仰着平平滑开三尺,背部几乎贴地飞行。五指一掣,翻身而起,另一手衣袖一卷,一片玄光奔卷平铺而去。
草叶被无与伦比的疾行劲气带动,俱都呼啦啦连根拔起。赤红罡气如冲天巨杵,满目叠赤的忘川花枝宛若殷红的小箭,直直迎上冰蓝巨网,相撞的那一霎,各自微微一收,随即轰然爆裂,直溅而开。
苍穹仿佛被炸出无数疼痛的缺口,再在那些缺口中,绽射出无数星光。残花碎叶被绞成齑粉,再卷入浩荡的大风里,将雪夜搅动得壮阔凌厉 。
须臾,流光散尽,尘埃落定。
黑暗里,隐约有什么动了动。
那种动,不是灌木被风雪打伏的动,影影绰绰,看轮廓,倒像是……人!
我瞳孔缩了缩,咽下喷薄欲出的血气,漠然起身。
“哗啦”一声轻响,密林丛中倏然冒出层层叠叠的天兵神将。他们身上的银铠与细密的山雪几乎融为一体,手握长弓,弦若满月。密密麻麻的箭矢散发着幽幽冷光,齐齐对准我,蓄势待发。
我目光淡淡,越过重重兵甲,望进夜的深处,轻叹一声:
“邝露,你还要躲到何时?”
高树之上,叶梢猝然一颤,渐渐浮现出一抹浅浅淡影。
风肃杀沉重,可拂开枝头少女的鬓发时,却温柔如故。
“锦觅……”
她垂眸望着我。月下,那张脸依旧秀气得惊心,就连眸底凛凛杀意,都因她清丽的五官而带上了抹动人的凄婉:
“你当真……杀了我爹爹?”
我缓缓攒起手指,面色如常,淡淡回望:
“是,杀了。”
她身形一晃,面色煞白:
“怎会……怎会……不过各为其主,身不由己,爹爹何辜,爹爹何辜!”
我指骨紧了紧,冷然道:
“是,太巳仙人何辜,可九幻又有何辜,苍生更是何辜?若非……若非你与天界暗通款曲,引水入墙,开门揖盗,以至九幻兵临,我又何须杀之解围?”
我一字一句,慢慢道:
“你口念慈悲,手不染血,然杀人以不杀之心,不杀以杀人之心,两者皆恶,谁又比谁干净到哪儿去?”
“暗通款曲……开门揖盗……呵呵,锦觅,原来你早怀疑上了我……可笑,可笑我自作聪明,以为天衣无缝,到头来,你却一直冷眼旁观,看我纠结矛盾,看我痛苦沉沦,看我可悲可笑,看我自作自受,看我害了自己的爹爹!”
她悲之以极,不哭反笑,桀桀之声仿若杜鹃啼血,一发不可收,直喷出一口血雾方才罢休:
“不,不对!错不在我,在你!是你逼我的!我曾问你是否回忘川,你若当真离去,我定不肯出卖你行踪……于你,我本无伤害之意……更遑论,我此生最不愿的,最不愿的……便是背叛陛下……”
她眸色赤红,宛若野兽般紧盯住我,一手死死揪着衣襟,弯下腰又呕出一口血来:
“是你,逼我至此!是你,杀我爹爹!是你,夺走我最在乎的一切!昔年你既是去了,如今又为何还要回来……”
两行清泪潸然滑落。她将头埋入掌中,泪水自指缝溢出:
“……你将一切了然于心,却还能不露声色,与我虚与委蛇。在你眼中,我就像那跳梁小丑!你现在得意了?我赢不过你,永远也赢不过你!千年万年,我不过画地为牢,作茧自缚!这些我都认了,可怜爹爹……爹爹竟也葬送在你手中……”
“你告诉我,我如何才能不怨你、不恨你?”
我不忍地闭了闭眼:
“邝露,你错了,润玉仙爱的人……是花神锦觅,自始至终,再无旁人。我与你无甚不同,故作不知,不是如你想的那般,存了轻贱之意,只是我还存着份侥幸罢了。”
“我宁愿这一回,自己错了……我赌,赌你即便不喜我,也断做不出对润玉仙不利的事儿来……”
“你说输给了我,却不知,你输了,我也输了……”
邝露呼吸一窒,仿佛心中有什么不堪重负,轰然断裂: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我只想知道,究竟是哪里露了破绽,引得你怀疑上我?”
我睁开眼:
“那一日,你无意道出我灵力诡然,可与火凤帝一战,我便觉察你与天界并非全无往来。当日,天帝醉了酒,打发了全宫上下,独留一名仙侍了听。此人既为天帝心腹,断不会张扬有损天威之事。故而,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战况之人,在天界定有自己的情报网,绝非泛泛之辈。”
邝露冷冷一笑:
“竟是因我一言之失……可真论起来,我原是天界上元仙子,爹爹又身居高位,父女二人偷偷见个面,隐人耳目不过是担心那有心人士拿此做文章,徒增麻烦。这般解释,不也无可厚非?”
我点点头:
“确是如此,所以我也未曾深究。只不过,你连天帝寝宫的事儿都可打探到一二,那么从荒废多时的璇玑宫取走一枝昙花,更是探囊取物。这样想来,你舍简就繁,引我亲赴天界的意图,就颇值得玩味了。”
“直至昨日,我以灵力探得天军确切兵力,方觉此事或许不是表面那般简单。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区区三千天甲,莫说翻覆乾坤,侵吞宇内,就是意在九幻,亦很是勉强。即便九幻守卫不足,天界打着攻其不备的心思,侥幸夺下,也断难守住。要知道,赤水重兵距此城不过两日光景,谁是猎手,谁是猎物,还犹未可知。潦草行军,注定竹篮打水,甚至更有反噬的危险,实属不智。”
“即便如此,我当时也未疑心到你头上。昨夜,我自城外归来,见你手握信笺。你道那是郡守弃城留书,并点出郡守曾经效忠过梼杌的事,以此让我相信他有不臣之心。可那话细究起来,却是破绽百出。若他有心弃城,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还有,你指间露出银芒点点,表明那纸并非普通宣纸,而是嵌了银丝的澄心堂纸。九幻再富,郡守一介男子,断无心思用如此繁丽的纸张书下罪证。”
“我观九幻中人,安其居而乐其业,甘其食而美其服,又见郡守官邸墙垣不高,抬腿便可跨过,且与民同居,未另辟他处。由此可见,他治理九幻很是用心,对待百姓一视同仁。这样的人,九幻有难,便是命他袖手旁观亦是不能,又如何会主动引兵来犯,拱手献城?”
“最重要的是,我信润玉仙。九幻军事要地,四通八达。你曾也说过,这郡守一职须得慎之又慎。以润玉仙识人任人之眼光,算无遗策之心智,既知此间郡守乃梼杌余孽,虽要用之,亦会防之,断无可能出现如此大的纰漏。退一万步讲,即便那郡守伪装得再好,骗过了所有人的眼,天界兵临城下,赤水驰援不及,润玉仙又怎会全然不知?种种异样,汇到一起只有一个解释……”
我望向枝头那曾素衣从容,寄心清风明月的女子,只觉往事浓淡色已轻,徒留怅然遗憾:
“天界三千兵士,目标并非九幻,而是另有所图。妖界有内应截了军报,意图瞒天过海。此时此地,既可拖延赤水救援时机,又得润玉仙信任,还有能力调度众人,截下消息的,唯一人耳……”
话已至此,真相呼之欲出。
我默了默,到底不忍再说。
月不谙,夜微寒,去无迹,归无意。
那一合掌的温暖,仿若城外大雪,尽芳菲,欺梅妒,幻灭残凉。
邝露凄然一笑,脱力地倚着身侧的树干,慢慢瘫软坐下:
“锦觅,你如今果然不是当初能比的了。这样,也好……”
好什么,她未再说下去,亦不再看我。眼中恍然的疼痛渐渐转为死灰般的寂寥,良久,方再度开口:
“你虽离了冥离,陛下却始终放心不下,遣彦佑远远坠着,定要将你平安护送至忘川方可复命。是我,自他手中讨过这份差事。”
“我故意忽远忽近,跟了你半月有余,就是想测出你灵力感知的界限。谁知那一夜,你一招点破我藏身之所,方知你早已发现我,只是故作不觉,半月的试探,不过徒劳无功。”
“我一气之下,将你的攻势全力反还,欲攻你不备,便是伤了你也无妨,我只道是自卫失手;若一击不中,也可借机试你一试。不想……你使的却是虚招,让我不但没能试出你灵力深浅,反被你试出我杀你之心……”
我轻叹一声:
“邝露,不论你信或不信,当夜我出招前等上一等,且招式看似凌厉,实则并未用上真力,不是有心试探你,只是担心你没有准备,唯恐误伤了你……”
邝露微微一窒,随即苦笑一声:
“呵呵,原来如此,倒是我小人之心了……只是事到如今,怎样都好……”
“我当时慌了神,所思所想唯有决不能再让陛下见到你,绝不可使陛下察觉我有伤你之心。可便是这样,我也仍不想背叛陛下……我想,你若当真回去忘川,从此再不与陛下相见,我就放了你……怪只怪,你太聪明,我的心思在你眼中无处可藏,甚至你敏锐地一步步触碰到隐藏的曾经……这让我如何能放了你……”
“你所料无错,那三千天军不为攻打妖界,只为擒你而来。是你,生生将祸水引入九幻!赤水援军未能如期驰援,陛下那里也没得到消息,皆是被我截下了消息。一切原本都很顺利,可惜……可惜九幻郡守居然察觉出端倪,他找我对峙,不得已,我只能趁其不备,痛下杀手。”
“昨夜你见到我时,我手中握着的,的确不是郡守留书,而是天界飞白书……所议之事,乃今日天界攻城,要我里应外合,开门延敌。他们答允,一切只为带你回天庭复命,绝不会损了九幻分毫。可我心中仍是惴惴,这座城池是陛下心血,我不愿赌,不敢赌……这般思来想去,竟一时立在苑中入了神,以至忘了毁去信笺,被你瞧出破绽……”
“可我没想到,天界领军之人竟会是爹爹。我更没想到,你能有如此谋略,如此胆识,仅凭一座空城,一番算计,既逼退了爹爹,也让慑得我不敢妄动……”
她眸光忽而一颤,灼灼看向我,深不见底的黑眸霎时亮得吓人,宛若两簇燃烧着的幽冥鬼火:
“莫不是……莫不是今日城楼上的那番话,你其实是说给我听的!你在隐晦劝诫我,天界遣了爹爹前来,意在将我一军,心必异也,不可与之为谋……爹爹位高权重,看似烈火烹油,实则步履维艰……你在告诉我,趁事情还未无法挽回,你愿意放我一马,只要及时回头,岸在身后!”
她望着我的眼,与我对视片刻,终是移开了目光,本能地向后仰了仰,像是我的目光灼痛了她的眼。
恨不停留,恩怨难断,说不得错上加错,错到底不分对错。
“可惜到最后,你终是走出了这一步,将我今夜的行踪透露给了天界……你如今敢把所有的事情与我和盘托出,应是做了万全准备,自信今夜所说的话,绝传不出去。”
我顿了顿,疲惫道:
“邝露,为了除去我,你当真下了好大一盘棋。早在我前往天界,你已料到这副容貌会惹出多少麻烦,与火凤帝的瓜葛,与水神的龃龉……如今想来,你本意或许就是为了将我送到他们面前,让他们察觉我的存在。”
邝露唇动,无声。
我自嘲一笑,还期待什么呢?
期望她说不是,期望那些或许带着某些目的的温暖,至少有一瞬间是真的暖过?
我舔了舔干涸的唇瓣,吐出的字句渐渐失了温度,冷若冰渣:
“再让我猜猜,那飞白书用纸繁复瑰丽,不像男子喜好,而善用飞白书传信的,天界除了天帝,唯有……水神。你既向她透露了我的行踪,若欲生擒,仅需在营地部署一二,我断无法全身而退。”
“奇怪的是,太巳仙人那里好似全无防备,陷阱也是设在此处。这不似擒我的架势,倒像是障眼法。声势浩大地组织一场围捕,以三千天兵神将的性命消耗我灵力,再于世人以为我逃出生天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秘密击杀。我想,此处才是你们真正为我选择的埋骨场!”
我或许永远不会忘记邝露那一刻的表情。
她的肌肤本就白皙,闻得此言,这白皙就变成了难看的青,瞳孔仿若死人一般霍然放大,震惊地瞪向包围圈外的黑暗。
“啪啪啪”,众人身后响起三下掌击之声,有一女笑道:
“精彩精彩,如此头脑,如此修为,怪道天甲三千也拦你不得。凭着蛛丝马迹,你也可剥茧抽丝,将事情原委猜得几乎分毫不差。大难当前,临危不乱,且余有一搏之力。六界何时出了你这般人物,倒不枉本神为你费的这好一番功夫。”
重重银甲分水拨浪般让出一条道来。
月下,一女子缓缓踏雪而来,面覆轻纱,眉弯如柳,娴雅文秀,正是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水神——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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