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 仙林泉庄有泉水泻泻，蜿蜒而上的萤火之灯漫漫招摇, 万绵延勾着罗秋梨的小手指, 拉着她，倒走在石阶之上，寒夜里还有他淳淳轻唤声。
“阿梨。”
“阿梨。”
“......”
罗秋梨仰头就能看到他的脸, 虽然背着月光，但他的一双眼却亮得能和天上的星辰媲美, 她无奈：“唤了这么多声，还不腻吗？”
“阿梨。”
万绵延看着她的笑颜，嘴里含着这两个字，那个梨字，舌尖划过上颚的时候, 掠出了丝丝酥麻。
“怎么会腻，朕就算唤你一辈子，也不腻。”
今日听着她的父母亲眷亲昵唤她“阿梨”, 他就一直也眼馋着，想叫一叫她的小昵称。
现在他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 明明嘴里喊着他的名字, 心里却越唤越饥渴, 他好想，就这样一直叫着她的名字，然后滚进暖暖的被窝里。
可惜，今晚他已约了人。
这条青石之路, 就算高耸入云端，却总有走到头的时候，他在大殿之前墨迹了许久，最后只能依依不舍与罗秋梨道别。
“蕊白，去睡吧，朕看着你进去，再走。”
罗秋梨在他的眼中合上了门，他揉了揉自己因为有了软肋，而时不时会酸酸涩涩的小心脏，叹了口气，快速跃下。
上山之时，明明走得很慢，他也觉得很短，现在他独自下山，明明不过几息时间就出了这仙林泉庄，他却觉得漫长得像过了一辈子！
夜风在高速中凌厉，他温和的气息顿消，整个人如出鞘宝剑，锐利异常，不消片刻，他已经又回转了山水镇，他的身影湮没在黑沉沉的树林之中，气息变淡，只余下眼睛里的一片幽光，晦涩不明。
自他登基那一刻开始，原来身为太子的制约便解禁了，那是身为太子不能体会到的通观全局、大泷已然在他股掌之间的运筹帷幄之感。
这一种感觉，就像自己到达了凌霄之顶，他身为帝王就在那，睥睨天下！
而正是这一种权利的巅峰之感，让他对自己父皇的所作所为感到无比羞愧。
若蕊白没有出现，他很有可能就毙命在山东，等他下了地府，他有何颜面去面对大泷的列祖列宗。
大泷初始，是大禹先祖帝王打下大明的江山夺来的，其中艰辛难言，血海铸就了辉煌，之后又在两代帝王手上，不断拓疆拓土，□□安民，让国力蒸蒸日上，到江山移交到他父皇手里，已然有了一个盛世即将要开创的先兆，但父皇有愧先祖，让国力陡然衰弱。
所幸，蕊白出现，把千林劈开了一线天地，他窥见了掩盖了十八年的秘密。
就在昨日，宗人府在审查内侍奴隶之时，曝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废后朱沫儿在宗人府记录的家室竟然是假的！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朱沫儿的身世，皇帝早就知道，但是却帮她隐瞒了起来，若不是他当了帝王，朱沫儿被废，这个真相，可能一直都将尘封。
皇帝不允许说，那还有谁敢说！也只能待他登基，朱沫儿被废，权利倾覆，这些被尘封的真相才能浮出水面。
朱沫儿。
谢千机。
孟秋闵。
他们三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冷风打着转儿，钻进万绵延的衣领中，酒意尽散，他的思维也越加清晰，中指按在长袍一侧，随着思绪轻点，他的眼睛眯起。
他现在的信息网不再是片面的，而是覆盖了全国上下所有的机关要塞！蓝鸢利用现有的情报资源，回报给了他重要的信息。
她在查十八年前那场秋猎时，发现青山之上，有一座荒废了的茅草屋，她多方打听，发现十八年前住在里头的那人，形容音貌和孟秋闵十分相似。
他微阖上眼，中指跳动的速度变快。
现在就让他把已经拥有的线索串联起来，抽丝剥茧，按照时间线来推算一下。
孟秋闵原来是高义国公府邸里的一介谋士，与王妃有染，生下了宸王，后两人私情被高义国公发现，一怒之下毒杀了王妃，孟秋闵也被驱逐。
但是这孟秋闵不但脑子聪慧，也颇有毅力，步步为营，不但勾结了胡国，而且还勾结了谢千机，在青山布下有毒的陷阱，守株待兔，等待父皇秋猎。
按照计谋，父皇中毒，被朱沫儿所救，然后毒发，失忆全无，独宠皇后，孟秋闵入朝为官。
等等。
朱沫儿既然身世有假，那她如何入宫，这里面肯定有人为她谋好了路子。
而朱沫儿对孟秋闵处处维护，一直夸他正直正义，就到现在还一直觉得孟太傅是功臣名臣，那在以前，肯定也明里暗里对父皇吹过风。
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帮助，或许，他可以这样推断。
孟秋闵在青山布局之前，已经和朱沫儿有所联系，他先安排她入宫，然后等青山父皇遇害，又在他安排下，让朱沫儿轻而易举找到父皇，并且把他带到山下，让所有人看见，于是她朱沫儿救了父皇的事实就成了定锤！
等父皇身中“遗忘”之毒，毒发醒来，记忆全无，如同稚儿。
朱沫儿对他悉心照料，父皇感念她救命之恩的前提下，顺理成章喜欢上了她的娇憨可人、温柔体贴。
这样就说通了。
所以那次那包害他差点死了的药粉，只怕也是孟秋闵给她的吧。
朱沫儿。
她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如果是真傻，他的父皇被她吃得死死的，说她拥有一颗稚子之心，对他是全心全意的爱恋，一个傻的，能在帮助孟秋闵达到目的的同时，让自己独宠后宫，甚至让他父皇做出易子之事吗？
朱沫儿，这个女人，他看不清她了。
不过现今她已成废后，皇宫又是铜墙铁壁，她这十八年来呼风唤雨，享尽荣华富贵，现今被贬为庶人，奢华不在，看她熬多久，露出马脚。
十八年的大局，他，万绵延，也会一点点反布局所有伤害他、妄图颠覆他大泷朝廷之人！
“陛下。”
蓝鸢带着罗秋生出现在黑夜之中。
万绵延凉凉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你在宴席上塞给朕一纸条，上书两世为人四字，何意？”
罗秋生跪在地上，抬头，他不惧不怕，目光从容望进万绵延的眼里：“臣得天之幸，有两世记忆，告之陛下真相，实乃为臣毛遂自荐，想成为陛下之刀剑，砍尽上一世窃国之贼！”
“荒谬，人死后便下地府，饮下孟婆之汤，忘却前尘，哪里的前尘记忆。”
万绵延不信。
罗秋生容颜淡淡，他道：“陛下信不信，都无所谓，只是陛下能允臣这个机会，让臣把上一世的记忆说给陛下听。”
万绵延的眼神凌厉，他问：“为何早不说，晚不说，今日才说？”
“臣，今日和陛下如实禀告，一来，是见陛下撤后宫、下诏令，真的把阿梨疼入心坎之中，我乃她兄长，同样也希望阿梨能平平安安，顺遂一生，但一人智短，所以，我把今生最大的秘密告知陛下，不求别的，只求陛下善待阿梨。”
“二来，陛下不再是那个处处受人牵制的太子殿下，而是成了天下至尊的皇帝陛下。山东之行，臣已知陛下举贤纳才，有勇有谋，若臣再把上一世所发生的事情提前告知陛下，陛下事先有所防备，结果就会大不相同。”
万绵延深深看他，就如同他虽说，若非是明君，那何有名臣相辅佐；若非心有牵挂，又何会把自己最大的秘密拱手给人钳制。
这罗秋生已经让他信了五分。
“朕准你说。”
罗秋生细细把前世，孟秋闵归结胡国，最后拥立宸王为帝，大汐王朝突然涌现，成就新一方霸主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讲得明明白白，只是他把罗秋梨从死亡讲成了失踪。
朕死在山东？父皇等人也死了？蕊白失踪？她为何没有助他？！
罗秋生看着万绵延紧锁的眉头，缓缓解释。
“世界本身就很玄妙，一件事情发生了小小的变化，可能事情发展的过程就全然不同，就譬如这一世，臣，在吾妹入宫前，提醒她小心身边姐妹相害，她避开了要害，才能恢复健康，最后为陛下效力。在上一世，吾妹因为被人所害，落水受寒，在陛下山东之行前，依然缠绵病榻，无缘得见天颜。”
原来如此。
蕊白的术法，他知道，一开始并不和现在这般精进，也是后来，她受他称赞，才有大的精进，若是一直和他无缘相见，就她那点微末之术，在宫变之中，最多也就自保了。
“既然你两世为人，那废后朱沫儿，你可知？”
罗秋生眼里精光闪烁。
“大汐王朝，能一举攻下大泷，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熟知燕京布局。”
“陛下可知，燕京城下地底城，每逢子时夜半开，这句话。”
万绵延自然不知，罗秋生看他神色，也知道了答案，他叹息一声，这也是他为何不再隐瞒自己的来历，如实以告的原因。
因为就连他，在大汐王朝官至宰相，却依然无法得知这地底之城的入口。
就算除了孟秋闵，后面还有大汐王朝！最重要的是，现在就连孟秋闵，这钦丰帝都还未处理干净。
“这大汐王朝，国姓为朱，乃大明朝起复重新定邦！”
朱沫儿？！
万绵延惊住了。
“臣收到谢蕴的消息，说他已经安抚孟贼，孟贼会用半年时间重振千林党，待吾妹秋梨生产之时，联合胡国，大举进攻！”
“有这半年时间，正名社就能慢慢渗透千林党，待春闱过后，朝廷大肆清洗，定能将这千茂万林连根拔起！”
罗秋生眼神极亮，话到最后，因强大的信念引得周围的气息都变得炙热起来。
万绵延额上沁出汗珠，他薄唇抿起，他知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譬如大明朝，竟然不声不响在百年间，在皇城之下建立起了一个地下城！
这也更证明了一点，他必须完完全全覆灭千林党，一个孟秋闵，还不足以毁灭这个党派！
半年，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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