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常宫带着人, 扛着装满了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的箱子到了蕴灵院。
蕴灵院戒备森严，看门婆子是皇后宫里特意派来的苏妈妈, 身材颇为粗壮, 疾言厉色，不近人情。
“苏宫人。”
柳常宫讨好得塞给苏婆子一块银锭，那苏婆子却看都不看, 只冷脸吩咐，仔细搜查。
几个稍稍年轻些的婆子围上来, 翻检箱子里饰物，又有一个膘肥体壮的婆子，扳住柳常宫几人的身体，就要当众搜身。
柳常宫被一群没有官阶的婆子甩脸子，也敢怒不敢言, 谁叫她没有管好这院子，叫小主们一个个都丢了皇子。
皇后没有直接废了她已经是天大的恩德。
柳常宫只得讪讪缩回手，那银锭握在手中, 脸上火辣辣烧得疼。
“苏妈妈，可是柳常宫来了？”
院子里传来孟婷芳的询问声, 苏婆子的冷脸微微转温, 她应答：“回小主的话, 正是。”
“那便叫她进来吧，我有事吩咐。”
苏婆子略略拧眉：“烦请小主稍等，待奴婢搜过她身，确定她身上没有对小主们有妨碍的物品, 再放她进来。”
“无妨，让她进来吧，出不了事。”孟婷芳的声音里透出丝严厉，“苏妈妈，皇后娘娘将春选交予我做，如此信任我，难不成您不信任我？”
苏婆子的眉拧得更深。
竟然还把皇后娘娘搬出来了，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却还把她能上了，要不是她肚子里怀着太子的骨血，她才懒得搭理她。
皇后这些年，怎么就不长长脑子，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苏婆子内心叹息，脸上却还得给皇后面子。
“是，便听小主的。”
苏婆子向几人使了眼色，粗壮婆子颇为可惜的放手。
柳常宫忙弯腰曲背，对着几人小心地笑：“谢谢苏宫人。”
苏婆子撇开眼睛，神情极冷。
她是看不上柳常宫的，这种没骨头的人物：“不敢当谢，小主抬举你，你自进去谢孟小主吧。”
“哎、哎。”
柳常宫让人把东西收拾好，忙抬进院子。
釉岩打着帘子，孟婷芳正站在门口，看见柳常宫，笑着向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回了屋子。
柳常宫知道孟婷芳这般给她脸面，定然是有事让她做，她不敢怠慢。
她进了屋，就见孟婷芳坐在茶桌之前，悠然烹茶，袅袅白烟萦绕周身，衬得她肤白貌美，宛如娉婷仙子。
“今日我让釉岩取了些无根之水，煮的是梅茶，佐之蜜水，你来尝尝。”
孟婷芳倒了一杯，笑意盈盈，置于柳常宫面前。
面对孟婷芳如此盛情，柳常宫心里不安更盛，她心有戚然，忙起身接过，喝了一口。
茶水发苦，有股泥土的腥味，这无根之水莫非是泥地上剐的？
味道古怪得很。
她屏气一饮而尽，夸奖的话说了一箩筐。
孟婷芳自得笑笑，拿过她的茶杯，又给她续了一杯。
柳常宫看着茶杯，笑容僵住。
“皇后娘娘要我帮她准备宫宴，今年不同往年，太子大胜而归，总要与众不同，我打算弄个戏班子，来宫里热闹热闹。”
柳常宫一听，捏着茶杯的手一松，她还以为是什么事呢，不就是个戏班子嘛。
还好还好。
梦婷芳看柳常宫松懈的表情，一笑：“但是演什么，怎么演，需得照着我说的。”
不管如何，太子得胜归来，对她父亲孟太傅不是件好事，听闻太子得了千林的证据，只怕会牵连了她父亲。
她这几个月来对皇后嘘寒问暖，幸好也没有白费功夫，她在宫宴中多下点功夫，好好演上一出戏，还得把她父亲给摘出来才行。
至于太子春选那就是再好不过，王瑶华、林娇娇等人，已经是废子，她还得好好再物色几个得用的。
生一个太子的亲生骨肉，到时候去母留子，也是一样！
......
深夜，山东崂山之顶，谢千机正凝聚着这一天地几十万人的血刹之气。
血气浓郁得在他手中凝结成数颗红色血珠，他取出六颗，双眸露出狂喜。
六芒灭魂之阵，需要六处血腥凶煞之地。
第一处，他与太子相遇之处，千余条性命，冤魂阵阵，他略施小计，困住这些冤魂血气，也成了凶煞。
第二处，蓬莱县，阮五郎杀女上千，早已成就血刹。
第三处，便是这崂山血海，几十万人的血刹之气，就算几年也散不去，大凶大煞之地！
至于第四处，虽未成，但也不远了。
他转动手中的血珠，掏出一直挂在胸口陈旧的锦囊，他枯槁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锦囊，仰头望着天空中的寒星。
天将遭逢大难了！
他的眼里似乎在压抑着喷涌的情感。
太子离开之前，他为太子把过脉，他身上的毒竟然被解得只剩下一成！
这毒极为难得，他从北地九死一生寻来主药，精心制作只得一小滴，全种在了刚刚出生的太子身上，这毒会以太子的生命作为养份，慢慢增多，他算过，太子的生命力只能支撑这毒物成长十七年。
不过，太子爷只是他的饵。
他身上的毒，于他是毒，于她却是最好的补药。因为罗氏便是他寻了五十年才得到的纳灵之体。
守着她，护着她，好不容易寻到能让她第一次魂灭之人，千哄万哄让那傻小子做了他的徒弟。
果不其然，她因他第一次魂灭，引来了他界的术士魂魄入这灵体。
这魂魄能滋养灵体，让灵体染上仙气。
再然后这灵体于太子两两结合，便能蕴养出万物之种。
观白日所见，显然，这万物之种在这灵体之中已小成，待太子毒素全解，便是万物之种大成之时。
太子养着毒十七年，为得就是这一年给她养种。
很好，两人不负他所望，那纳灵之体养得十分健康。
他想到这，皱起眉，但唯一的变数，就是罗氏竟然怀上了太子的子嗣！
这让他始料不及，太子根本不可能有子嗣！
她的诅咒，到太子爷这一代就是子嗣气运全无，大泷气数也尽！
他对罗氏说的，倒也不是全部是假话，至少太子子嗣得不到天道的蕴养，若想平安生下，只能靠她的精血蕴养！
竟然还是双胎，这精血消耗之大，实难想象。
但若想动手脚让她小产，一来，她已有万物之种，他极难伤她，二来，人为小产定然折损她的身躯，他舍不得。
只能给她多造些庙宇给她蕴养身体了。
锦囊在寒风中微微晃动，他的老脸上挤出一抹别样温柔：别急，很快了，很快了。
......
罗秋生和谢蕴千难万难终于到了崂山。
此时崂山脚下，村民在苗疆的带领下精神百倍地造着屋舍，远处有一群青少年正在一位精壮男子的教导下，虎虎生威打着拳法。
海岸之上有漂亮雄伟的船舰停靠在岸边，整齐林立，一派欣欣向荣之相。
两人都从彼此眼里看到惊讶。
正想找个人打听，一个熟人就迎了上来。
“两位公子，可真是巧了。”
两人定睛一看，竟然是吴忧。
“两位若是要参军，还请往里头走，我们这有陆军也有海军，任君选择，若不想参军，我们也有船厂，工钱极为丰厚，养活一家人绝对没有问题。”
吴忧的一套说辞一看就是说过千遍的样子，一点都不带磕绊的。
罗秋生笑了：“吴公子对这如此熟悉，还烦请你给我仔细说说，这山东一役具体如何？”
“好说好说，这事还要从蓬莱说起......”
吴忧绘声绘色说完，谢蕴和罗秋生默然。
“这一路行来，凡事都是迟上一步。”
罗秋生听闻自家妹子没事，松了一口气，但是这一路行来，总是慢上一步，让他耿耿于怀。
“不迟不迟，只要两位有心，总能找到人生的价值。太子爷他们虽然走了，但是我已经决定要把神女娘娘和太子殿下的美谈传遍大江南北！”
“太子爷如此英明神武，神女娘娘更是善德睿智，天下人却被千林当蒙蔽，受过太子和娘娘恩惠的不光光是平民百姓，其中更有很多学子书生，他们不忿！不平！不满！”
“执笔能言天下事！他们已经结社上京，两位公子若也想为正义献上一份心力，便加入我们的正名社，如何？”
罗秋生在一边听着吴忧说话，一旁的谢蕴则凝起了眉宇。
他拉了拉罗秋生的袖子：“有情况。”
吴忧是个生意人，极会看人眼色，知道谢蕴有话要单独和罗秋生说，便先行告辞。
罗秋生对他真诚拱手，这人对他妹妹，真的是一片赤诚之心！
“吴兄，谢谢。”
吴忧拍了拍自己小了许多的肚子，呵呵一笑：“不客气，不客气，我就住那边的山洞里，我还得再住几天才上京，若有事，来寻我即可。”
待吴忧走了，罗秋生的神经也绷紧：“怎么了？”
谢蕴仔细观察空中弥漫着的血刹之气，浓郁得似乎如同粘稠浆糊一般，让他心口发闷，心血翻腾，他勉力压抑住，集中精神看崂山之顶，那里有一线白芒，正在凝结血刹之气。
“这里血气翻涌，是六芒灭魂之阵。不过情况还不算糟糕，我观这阵法结阵之血气，都凝在四方不动，这大阵定然还未结成，我们还有时间想办法，让这大阵失灵！”谢蕴合上灵眼，定了定心神，道，“上山！”
两人下马，疾驰上了崂山之顶。
山顶之上，只有一香火鼎盛不伦不类的庙宇，却并没有他们以为能见到之人。
但是那凝结血气的大阵之外是法力雄浑的结界，这里头的气息却正是他的师傅，谢千机所有。
师傅。
是您设下的六芒灭魂之阵吗？
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蕴捏手成拳，眼里情绪复杂。
罗秋生看着他，温润的眼陡然锐利，他和他相处近二十年，对他的表情再熟悉不过，他现在分明是想到了什么，却在竭力掩藏。
心中的记忆，这一个月来反复回忆，已经清晰。
若非他上辈子在宫里看过禁书，只怕还看不破这阵法的真面目。
他眼神渐冷。
“六芒灭魂之阵......尚有另外一个名字。”罗秋生的嗓音温凉，落在谢蕴耳里却让他浑身一颤。
“长海也知道这阵法？”
谢蕴僵僵转头，强颜问道。
罗秋生望着天空，天空一片蔚蓝，并未看到谢蕴所说的血刹之气，但他却知道，这血刹之气定然存在着。
“我不仅知道这阵法，还知道这阵法另被唤作......六芒转生之阵！”
谢蕴全身僵硬，咬着牙关，并未否认。
“它的作用就是以他人的精魂之力，化作引阵之人的寿数，血刹瞒天，偷天转命！而其启动大阵不仅需要数万人的性命，最关键的是一个人间至尊的魂魄，炼化成大阵的至精核心！”
罗秋生眼里染上极致怒火：“而当今世上，能布下此阵的不过几人，你的师傅，千机先生，正是其中之一！”
谢蕴愤然抬头：“休得侮辱我师傅！”
罗秋生却未理他：“熟悉太子爷一路东征的路线、知道太子爷身边有他需要的异人、阻碍你却偏偏不伤害你！”
“不可能！我师傅心怀慈悲！为天下人筹谋划策，宁可自损寿数，也多次警示灾难！他不可能是这等恶毒之人！”谢蕴血红着眼，对着罗秋生怒吼！
罗秋生却冷然一笑：“人不过为名为利！年轻之时，不顾惜自己性命，只求名利！他做到了，成为易学第一人，为皇室算卦解惑！现在他年老了，有名有望，但受天道反噬，不过几载寿数，他要求的便是曾经不在意的寿数！”
罗秋生到底是两世为人，这一番话，虽然没有说到关键，却也摸到了边缘。
谢蕴满脸怒火，但是这结界证明了他师傅绝对脱不了干系，他目光直直探进罗秋生眼底深处，语气生硬道：“我去寻他！”
除非师傅亲口说，不然他绝不会相信！
“既然如此，我们就此别过！”
罗秋生眼神冷然，他们两人目的已非一致，分道扬镳是必然的结果。
“好！”
......
农历十二月初一。
山东的冬日，寒风凛冽，十分燥人。回程的这一路，路途遥遥，因马车轮子一直吃积雪，车队行得不快。
眼看就要入年关，大家归心似箭，不敢耽搁，日夜赶路。好不容易出了山东省，藤州东带着大军别过，此时太子爷的部队只余百余人，倒是轻便快捷许多。
林久靠着林远呆在马车沿上，两人露在外头的脸面被风吹得起了浅浅的皲子，天一冷，冻得生疼。
太子爷撩开车帘，看着众人干裂的唇瓣，发红的脸颊，他眼睛暗了暗，嘱咐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常规午。
“找个村子，休整一晚上。再去弄些蔬菜果子，杀几头羊，晚上让大家好好吃上一顿。”
闻言，常规午的眼睛一亮，心里头滚烫滚烫的：“是，爷。”
车帘垂落，太子爷的目光落在蜷缩在马车壁前睡着了的罗秋梨。
他轻轻抽掉她手中的书，给她盖上被子，仔细看她的脸，白里透红，一张红艳的唇上煞是水嫩，她倒是没有受这天气的影响，依然这般水灵。
太子爷的目光柔柔的移到她的小腹处，心想，晚上他得去百姓家看看，寻得些新鲜果子，再找几头母羊，就算她看上去挺好，但到底是双身子的人，需要多吃点有营养的食物。
这一路，也是折腾她了。
马车外传来沸腾的欢呼声，罗秋梨的睫毛轻轻颤动，睁开了眼帘，她看见太子爷手持书卷，坐在她另一侧，她困意未醒：“爷，外头怎么了？”
太子爷对外头的喧哗略有些不悦：“我让规午去找个村子休息，可吵着你了？”
定是其他人听到这消息，议论开了，大家不眠不休地赶路已经有小半个月了。
罗秋梨摇摇头：“确该醒了，不然晚上又得数羊了。”
“醒了就把蜜水喝了。”太子爷点了点羊皮囊。
“嗯。”罗秋梨拿起水囊，小口小口的喝。
这水微温、香甜，十分可口。
夜晚，众人终于找到了一座村庄，不大，但物资还算充足，家家户户的门外都挂着腊肉，一个个穿着大棉袄包着蓝头巾的婶子们，正忙忙碌碌为过年操持着，年味一下子变得浓郁起来。
村子的乡民十分淳朴，虽对这一群官大人有几分害怕，但听闻众人连日劳累，需要借住一晚，还是热情接待。
太子爷和罗秋梨借住的是村长的红砖灰瓦的屋子，地上铺了整齐的青砖，炕烧的热热的，罗秋梨注意到太子爷的表情，温润祥和，她有些惊讶，还以为他面对这般简陋的住宿条件会挑挑拣拣。
鹿老头在屋外，隔着帘子，腼腆地询问：“不知两位贵人如何称呼？”
太子爷的眼笑望罗秋梨：“我倒也算不上贵人，只是我夫人积善积德，颇有些名望，你便随了我夫人的四姓称呼吧。”
这世上竟然还有姓四的，鹿老头疑惑，而且这公子竟然随夫人姓，莫非是入赘的。
罗秋梨睨了一眼太子爷，竟然把她的姓氏拆了一半来说，这在现代能随女姓的也是极少的，总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又快了几分。
太子爷看着罗秋梨若有所思的眼神，眼里心里全是喜悦，低低笑起。
太子爷的笑十分有感染力，让鹿老头也跟着笑起来，管什么四姓、八姓的，贵人们开心就好。
“四爷，饭好了，赶紧出去吃。”鹿老头热情邀请两人出去吃饭。
而村长婶子在前堂，端出一大盆粉条白菜炖五花肉，乐呵呵地喊着开饭了。
“哎，我们马上来。”罗秋梨提高音量喊。
宫里讲究轻声细语，太子爷斜眼看了她一眼，罗秋梨笑了笑：“入乡随俗，乡里人就是这般热闹。”
“没规没矩。”太子爷低低呵斥了一句，后又道，“宫里不许这样。”
这是许了，不过就算他不许，那又如何，谁在意呢。
“咱们快些，我们不去，他们可不会吃。”
太子爷换上常服，罗秋梨自然地过去，帮他扣上扣子。太子爷望着她娴熟的动作，眼里闪过一丝温情：“长进了。”
罗秋梨很快扣好，整了整他衣服上的褶皱：“人总在进步，再说我可不笨。”
“可不止不笨，你聪明着呢。”太子爷的唇角勾起，轻笑。
两人一同走了出去，走到半途，罗秋梨突然顿住，她刚才怎么这么奴性！
分明不用帮他穿衣！
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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