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的两人,一个绫罗绸缎,金簪珠钗,从黑夜中盈盈走来,如太阳初升,光芒熠熠,直至华丽万丈;另一个一身素衣,细细的脖子上顶了一颗黑漆漆的脑袋,竟连根木簪子都没有。
难不成宫里还克扣她了不成?!竟素净成这样!
太子爷心中不悦:“罗氏,你就这样子来见孤?”
孟婷芳听太子爷发火,只微微垂着眼,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罗秋梨上前,并不显慌乱:“回太子殿下的话,林公公寻来之时,已经过了承露院熄灯时分,婢子从梦中惊醒,见公公焦急,怕太子爷又有差池,便不敢耽搁,急急跟着公公出门。”
“哦?却比往常迟了小半刻钟?”太子爷黑沉沉的眼睛看得人有些渗得慌。
罗秋梨不抬头,继续说:“婢子跟着公公走的,并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她总不能说,因为您的女人都巴巴得想来给您玩儿,这才耽搁了时间。
这问话如何回答都要得罪人,罗秋梨索性把皮球踢给林久。
“殿下......奴才该死!”
林久刚刚直起的膝盖结结实实跪在地上,他脑袋磕地,匍匐着欲言又止。
太子爷的一双红丝眼幽幽看过立在一旁的孟婷芳。
“孟氏,你说。”
孟婷芳珠钗轻晃,微微抬头,露出浓密微卷的睫毛,她道:“不怪林公公和罗妹妹,是婷芳腿脚不便,耽搁了时辰。”
太子爷扫过她枣红色的曲裾,手中把玩着一个瓷杯,漫不经心地问:“如何不便法?”
孟婷芳声音和缓:“白日在皇后娘娘那得知太子遇险,伤了手臂,陛下又身体有恙,妾身没有传召无法看望殿下和陛下,便陪着皇后娘娘在小佛堂跪拜了大半日,为陛下和殿下祈福。”
“你这番拳拳心意,孤甚是感动。”
“妾乃殿下内室,做的这米粒一般的小事,当不得殿下的夸奖。”
太子微微一笑,只是那笑意冷然,未入眼底。
这权臣之女和他母后可是极好的。
只是他那母后心思极浅,知太傅位高权重,便想让其女与他绑在一条船上,这样太傅为了自己女儿也能尽心辅佐他。却不知那太傅贪心不足,要得只怕不是国公爷,而是摄政王!若让此女诞下皇儿,那时,也将是他魂归故里之日了。
太子一边思索着,一边盯着孟婷芳那耀耀珠钗,他思绪一顿,玩弄着瓷杯的手停住,室内的气氛在这一刻停滞......
“孟氏,你可知孤手上的是什么?”太子突然问。
孟婷芳抬眼,缓缓望进太子爷布满血丝的戾眼中。
她那眼神,波澜不兴,清冷自若。
太子笑意愈冷,这道貌岸然的模样和她那父亲一模一样。
“回殿下的话,妾知道。”
“那便说说。”太子爷面无过多的表情,看着目光随意,但是却隐隐透着威仪。
孟婷芳目光如杨柳拂衣,缓缓划过,落在太子爷手上之物,细细看那带着绿水一般透彻的杯子,在太子的手指中不断变化着形状......
她礼仪周全地向太子行了一礼:“回太子殿下,您手中的物件,名为瓯。”
“何以见得?”
“瓯起源于大熙朝,《茶经》有云,内丘白瓷瓯,端溪紫石砚,天下无论。贵贱通用之。可见当时在大熙朝用之极广。不过,自两朝更替,战乱之后,技艺失传,留到现世不过百千件。极为难得。”
孟婷芳说到这里,眼里带出丝热切,一双眼更如明珠一般熠熠生辉起来:“舒铁如金之鼎,越泥似玉之瓯。殿下手中杯子虽是黑泥所造,却化腐朽为神奇,如青玉绿水,透亮非常。”
一直在一旁,默默做着背景板的罗秋梨,听着孟婷芳夸夸其谈,叹,果然是古代才女,好学问!
“听说,前年藏宝阁拍卖了一件,最后,可是你父亲得的?”
太子眯起眼睛,恍若在笑。
“回殿下的话,父亲确实有一套瓯,妾身入宫前,父亲还拿出来,给了我们兄妹几个赏玩,却不知是不是殿下说的这件。”
孟婷芳并未多少犹豫,回答的时候,脸上若有傲意。
“哦。”
太子应了一声,把视线落下杯上。
“你又可知,在市坊之间,已有黄金百两换一瓯之说。”太子说完这句,突然话锋一转,低喝一声,“林久,你该死!”
伴随着这低喝,杯子被太子扔在了地上,哐当一声,在孟婷芳脚边,摔了个四分五裂!
林久猝不及防,条件反射般匍匐地越深,紧紧闭上眼。
“殿......殿下......”
孟婷芳却并未被吓住,她依然一派大气,甚至未避开那些玻璃渣,盈盈一跪,浅淡的刘海遮住了她一双含着可惜的眼。
既然大家都跪了,罗秋梨未免显得太扎眼,也跟着跪下。
“你既然拿着这大泷王朝的俸禄,就得给孤办好差事,好好睁开眼睛看看,记得谁是你的主子,谁又是这天下的主子!”
“是,殿下!”林久立马答应,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表示自己绝对百分百只衷心与他!
罗秋梨微微一想,便也明白,太子是借说瓯的事情,来说那孟婷芳的父亲,就算是太傅,一年不过四百两银子的俸禄,却能轻易花上千两黄金去买一套中看不中用的瓯!
这其中的钱财哪里来的,还不是贪的、腐败的?!
朝堂之上的事情,她也略有耳闻,知那太傅有一班千林党,并想拥立高义王为皇,浪子野心,人人皆知。
太子这番动作是借着林久在羞辱孟婷芳!
罗秋梨余光扫过一派镇定的孟婷芳,大家闺秀,这心理素养不同凡响啊!
“怎么都给孤跪了?”太子爷用空了的手支起自己下巴,他语气轻柔,笑眯眯地道:“一时没拿住,孟氏,可吓着你了……”
孟婷芳嗓音清清:“回太子殿下的话,殿下发作的并非妾,妾问心无愧,并不怕!”
“问心无愧?”太子爷懒洋洋地托着脸,食指一点一点点在自己的面颊上,反问,“你是聪明人,孤知道你听明白了,既然听明白了,却还敢这么说,那就是孤冤枉你父亲了?”
孟婷芳垂着的发丝轻晃:“当日拍卖会上,这瓯原是一位富商所得,但是他当时想出海经商,却不懂海外文字,父亲博览群书,会些外邦之文,便求到我父亲面前。父亲见他去意坚定,又带着一船的老少,不忍他们都丢了性命,便帮他翻译了海国地图,让那富商一路顺畅来回,富商为感谢父亲这才赠予他这套瓯。”
临别之时,他还夸耀父亲,这瓯至清至纯,当配孟太傅!
垂首的孟婷芳双目晶亮,在心中默默加上一句。
“若是如此,那是孤错怪太傅了,孤如此在意太傅的德行,也是因太傅乃孤的师傅,情分如同半父。太傅若行有差池,孤......在意啊!”
“妾身明白,孩子在父母身边总是任性无赖,这是因为孩子全身心的信赖父母,殿下,妾听闻父亲说过一句话,他说,因为太在意所以苛求,您别怨恨妾的父亲。”
孟婷芳言辞恳切,颇有些贤妻之感。
太子爷点在脸上的手指顿住:“孟氏果乃太傅之女,深得太傅真传,传道授业,好为人师啊!”
“殿下,妾多嘴了。”孟婷芳半合上眼。
太子冷哼一声,对上这孟氏就像对上她爹,气闷得很!他剐了一眼林久,这哪里是给他来解气的,分明是给他添堵的,还道他机灵,也是个愣头青!
他颇为恼怒得对着一群畏畏缩缩的宫人们呵斥:“还不给孤好好收拾,这满地的碎片,可不得把孤这两个美人的小脚割破了。”
“是,殿下。”
宫女和太监们赶忙收拾,乘机退了下去。
太子爷看着空荡荡的大殿,看着殿下两个女人,一个恼人,一个扎眼,冷眼扫到一旁歪着项上顶戴的安慈。
“安慈,给孤换药。”
老太医老腿一抖,忙答应一声,躬身上前,可算是想到他喽,他手脚麻利得拿出备好的绑带、药膏,还有一盒......银针。
太子爷看了眼在灯光下亮晃晃的银针,眼神闪了又闪,他好似漫不经心地扫过两个女人。
“你们两个过来。”
孟婷芳瞧出丝端倪,知他秉性,垂着的眼里闪过丝厌恶,嘴里依然是轻轻柔柔地应和:“是,殿下。”
站在她身侧的罗秋梨并无其他想法,随着她一起上前站在太子爷身侧。
此时,安太医正拿剪刀把缠在太子爷手臂上的绷带剪开,纱布可能牵起了太子爷皮肉的痛,让他眉头紧锁。
纱布已经褐尽,伤口暴露在罗秋梨的眼中,那伤口流出黄色脓水、又掺和着绿色的药膏,十分狰狞。
罗秋梨有些动容,这伤口的由来,可正是为了救她。
“殿下,这伤口实在太深,还是需要缝合才行。”安慈看着因为没有缝合,已经开始流脓水的伤口,十分忧心。
“虽然疼了些,但是殿下为了您的手臂,您不能再拖了,不然等伤口溃烂,外毒入侵,可就大事不妙了。”
太子也察觉自己手臂越来越疼,身体都有些发热,知道太医说得不错,点头表示答应:“你们俩把手臂伸出来。”
罗秋梨并未多想,直接把手臂伸到太子面前。孟芳婷也并不慢上半分,和罗秋梨一起,举臂到太子跟前。
太子伸手,一把拉过孟婷芳的手,略略转头对罗秋梨说:“罗氏,把手伸到孤的嘴边。”
罗秋梨看太子,目露询问。
太子清了清嗓子,拿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看罗秋梨,然后心情极好地微笑:“孤从小就悟出一个道理,当别人比孤更痛的时候,孤就感到无比的欣慰,然后自己面对的痛也就不痛了。”
掩藏在阴影里的孟婷芳,眼里的厌恶更甚,戾气、暴虐、无道,她深以为耻。
罗秋梨听了倒是笑了。
这番心思在现代倒也不少见,她心思阴暗,某个角落也藏着这种小心思,只不过二十几年受得教育,让她只是想想罢了。现在见这人间帝王如此平常的说出来,还挺有意思。
太子爷看着罗秋梨对他笑了笑,错愕。
看惯了宫里明里奉呈,暗里唾弃他的人们,这罗秋梨的反应,让他有些琢磨不定。
这女人是怎么回事?听不懂他说的话吗?
他敛眉回头,虽不说什么,但是却更关注起罗秋梨,“开始吧。”
“是,殿下。”安溪应了声,便开始动手。
随着安慈的动作,太子的手臂上传来一阵疼过一阵的剧痛,他猛然张口,咬住罗秋梨的手臂,另一只完好的手也不忘捏紧了手中孟婷芳柔软滑嫩的手臂。
他注视着孟婷芳和罗氏的表情。
那孟氏纹丝不动的眉眼,竟连一次波澜也无。那神情就像他是无赖的儿童,她是悲悯天下的观音,宽容,大度,甚至还带出丝可怜。
火气腾腾,他越捏越紧,孟婷芳小脸煞白,额头滴汗,显然是疼得厉害了!
可是就是如此,她依然如高山之菱花,不可采摘,通身的倨傲和气派。
太子心里冷哼,虚伪,懒得再看她。
转头再看罗秋梨,哟,看她那小手轻颤,呲牙咧嘴地模样,生动、可怜,啧啧,可真是赏心悦目,看得让他心花怒放啊!
这才是他要的反应。
“殿下,好了!”安溪摸了一把头上的汗,看着两个疼得厉害却不敢出声的女人。
太子爷松口,讥笑着看着罗秋梨:“这样便疼了,孤为您挡了这一刀,可比你这疼上百倍!”
罗秋梨颤着睫毛抬起眼睑,哀哀眸光落在太子爷黑沉沉的脸上,她十分无奈:“殿下,您说婢子该如何报答您。”
太子爷瞅着她,未语,视线一转,落在孟婷芳身上,他的手骤然放松,一把撩开她的衣袖,白皙的手臂之上,鲜艳的红色正以肉眼可见在速度在膨胀。
太子眼尾微微挑起,嘲弄:“孟氏,孤还以为你不疼!”
孟婷芳不为所动:“若妾身这点痛,能让殿下消气,好好上药,那妾再疼上几分又如何?”
如此有情有义?
太子眼中的冷意愈深,再看一脸痛意的罗秋梨,他心底哧哧笑,这两人真是极不同的。
他咬得力道可是轻多了,这罗氏却是呲牙咧嘴,他把这孟氏捏得手都要断了,她却一脸的淡然。
这些女的都不是省油的灯,只怕这罗氏也是在装腔作势罢了。
”罗氏,手断了没,没断就帮孤把绑带绑了。”
刚取出一卷干净纱布的安慈,双手停在空中,他的眼扫过罗秋梨被衣裳遮住的手臂,虽不知里头怎样的光景,但看那孟小主的手,也知里头绝对好不了,他蠕动了嘴,却因为深知太子“说一不二”的性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罗秋梨垂下手臂,她轻轻接过安慈手中的白纱布,对太子盈盈一笑:“是,殿下。”
竟然还笑得这么可爱,这变脸的技艺也是炉火纯青了。
太子如是想。
他伸出手,递到她眼前,另一只完好的手臂,撑住自己的头颅,悠悠注视着细细帮他包扎的罗秋梨。
燃烧着的香慢慢变成香灰,瑟瑟掉落,罗秋梨道:“殿下,好了。”
太子爷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看了眼自己的手臂,嗯,绑得还算不错。
他看了眼满屋子里的这群人,挥了挥手道:“孤要歇息了,都撤了吧。”
“是,殿下。”
孟婷芳脊梁笔直,依然是一派端庄优雅,她走在最前头,第一个跨过房门,溶入夜色之中。
罗秋梨也跟随其后,眼看就要跨出门口,太子沉沉的声音定住了她的脚步。
“罗氏,你留下。”
罗秋梨转身:“殿下还有何吩咐?”
太子动了动绑了绷带的手,站起身来,缓步踱步到罗秋梨身边。
此时内室静寂无声,屋外门口林远候着,锦衣卫层层叠叠,把太子的寝室、大殿把控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这一片天地,只剩下她和太子两人。
罗秋梨听到太子道:“罗氏,你报恩的时间到了。”
“孤一向不爱把没做完的事情拖得太久。”
“今夜你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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