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垂下眼睑,掩住眸中笑意。
都把话说到‘无伤大雅’的份上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再者,照以往的经历来看,他也相信不管他说什么,他这位见多识广的师兄都有数不尽的‘道理’来让他闭嘴。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与他争执,惹他不快呢?
他收回散漫心思,重新从棋盒中取出几枚棋子握在手中,不急不缓的往棋盘上摆:“师兄说的对,悔几个落棋而已,确实无伤大雅,不必计较。”
陆珩半眯起眼眸,黝黑的瞳孔中流转着危险的光芒,他怎么觉得这话很不好听呢?
默然了几个呼吸,他忽然慢慢悠悠的开口:“萧烨,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小动物的直觉让萧烨脊背微微发凉,求生欲极强的他立刻强调重点:“我说师兄说什么都是对的。所谓的规矩也是人定下的,若是任何情况都遵循前人定下的规矩,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陆珩不置可否的轻笑,修长的手指重新捻起几枚棋子,与萧烨继续这局下了快一个时辰的棋。
在梁国,叫萧烨的人很少,而在最近名声颇显的也只有争议不断的晋国质子。
此时,陆珩和萧烨就坐在质子府的院中,全然无视了将质子府围得密不透风的梁国士兵。
萧烨唤他师兄,却并非与他师出同门。
萧烨是他在两年前还在长春君门下做食客时遇到的,当时的萧烨极为落魄,他被梁人殴打欺辱得遍体鳞伤,眼神却是不屈而隐忍。他眸中有对命运的哀叹,却不含丝毫绝望麻木。
让陆珩主动出手救下他的原因,还是萧烨周身旋绕的道运金芒,那是他投身在这乱世的主要原因。
自救下萧烨后,他就软磨硬泡的要随他练防身功夫,还要认他作师父。他向来懒散,过完今天不管明天的,哪会有闲心去教导一个弟子,便随手扔给了他几本练习功法,只在空闲时指点他一二,让他少入迷途。
陆珩扔给萧烨的是云门的功法,萧烨再三表示不能忘本,师父不能认,就死皮赖脸和他定下了师兄弟的名分。
这声师兄一叫,就是两年!
叫了陆珩两年师兄,萧烨其实并不了解他,就像他不知道陆珩是怎么在这里外皆盛水不漏的质子府来去自如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掘地三尺般的查抄中躲过梁军搜查的。
棋没下完,萧烨又想起了薛统的事,他有些担心的说:“师兄,你这般算计薛统,怕是已经将他逼入了绝境,他若狗急跳墙该如何是好?”
陆珩懒懒道:“你荒废的这些年,可是连‘来而不往非礼也’都没听过?我做的,不过是还了他的礼,怎就算计他了?再者,他若狗急跳墙,也不过是请你到薛少府小住几天,你多吐几口血也就能回来了,反正你吐血都吐了十几年,也不差几口。”
萧烨:“……”
果然是他还没认两年的师兄,感情还不深厚,不然为何连往他心口扎刀都扎得如此云淡风轻?
什么叫多吐几口血,什么叫也不差几口,保命的精血是能随意吐的吗?
萧烨越想就越是哀怨,他抬眸朝陆珩望去,却看到陆珩正蹙眉盯着棋盘,然后就见他抬手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收回了几颗棋子,再听得‘咚’的几声,黑白分明的棋盘上就又多了几个空缺。
萧烨眼皮跳了跳:“……”
这还怎么玩儿?
萧烨不想再次质疑陆珩的棋品,便转移了话题:“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回晋国?”
陆珩的注意力都在棋盘上,闻言头也不抬:“那得看你想在什么时候死了?将死之人对梁国来说无用,对晋国也毫无用处,是以放你归晋是最好的选择。既能显示梁王的仁慈,又能让晋国空欢喜一场,说是一举双得也可以。”说着,他掀起眼皮看了眼脸色苍白的萧烨,继续道:“你要做的,就是保证自己不在梁国病故了。去了薛统府上,近身和入口的东西都多上点心,在晋国使团到梁都以前,别把小命交代了。”
他倒是能把萧烨悄然带走,但梁国在发现萧烨奔逃后势必会派人追杀,严重的还有可能牵连到晋国。就晋国现今风雨飘摇的局面,实在经不起战争。
与处理诸多后续麻烦相比,还是多花点时间等待更轻松。
反正薛统也抓不到他,闲着无聊时还能逗弄薛统,给他找事情做,顺便看个热闹。
棋局尚未结束,照顾萧烨的老翁匆忙而来,他被岁月腐蚀的脸上布满了沧桑着急,浑浊的眼睛里却无多少在意。
“公子,薛少府中的胡大人求见。”
萧烨下意识的朝陆珩的位置看去,却发现陆珩的位置上已经没了人,连棋筒和热茶都没有了,仿佛他之前并未出现,也没与他下棋闲聊。
他完全没有察觉到陆珩是在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知道陆珩向来神通,但来去无踪还是第一次见到。
萧烨略微调整了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羸弱,他掩以广袖掩唇,咳得撕心裂肺,似要把腹腔里的心肺都咳出来。
他咳嗽了很久,广袖移开时唇角竟有一丝血痕,他双眼迷蒙,惶惑而怯懦:“我与薛少府并不认识,他府中的大人见我做什么?”
老翁道:“说是薛少府中来了几位名医,听闻公子身子不好,想请公子过府为公子看诊。”
萧烨孱弱的身躯轻微颤抖着,脸色越发苍白,他紧咬着嘴唇,最终还是苦涩点头:“我去。”
在这梁国,他连寄人篱下都算不上,他是囚犯,是谁都能任意欺负辱没的囚犯,进出这质子府尚且不能自由,又怎能拒绝梁国官员的约见?
萧烨突然问道:“阿伯,你说我在这梁国,到底算什么?”
老翁没有说话,神情复杂的看着他。
良久,他幽幽叹息:“公子,多想无益,走罢!”
萧烨慢慢起身,随着老翁朝着院子外面走去,他边走边咳,给这清幽的小院增加了几分响动。
在萧烨与老翁的身影彻底消失后,陆珩的身影重新在位置上显现出来,除了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他竟是没移动半分。
陆珩漫不经心的转动着手上刻录了幻阵的扳指,心里有些无奈,小世界天地灵气稀薄,再加上规则限制,他能动用的力量极少。
比如,他手上这枚扳指,从收集材质到炼制成功,耗时将近三年。
如果有的选择,他倒是想移山倒海直接灭了除晋国外的众诸侯国,免得浪费时间和心神。
可在这片拳脚都伸展不开的天地中,他也只能玩些小打小闹的把戏,用来规避麻烦了。
薛统奉梁王令诛杀陆珩,有了之前的教训,他不敢再将梁都城搅得人仰马翻。
他一面继续遣派大量的人在暗中四面搜寻,一面安排人手无时无刻的监察萧烨,将萧烨周边都设满了埋伏,保证叫敌人有来无回。
然而,他安排的饵最终还是没有派上用场,他要请的君根本不肯入瓮。搜查方面也完全没有结果,好像陆珩是真的未曾来过梁都。
萧烨身体不好,在薛少府中胆颤心惊的过了几日,他吃不好睡不安,整个人愈显憔悴颓败。
薛少府的几个大夫把脉瞧看过后,皆是无能为力的摇头,表示是将死面相,治也无果。
为了不再落人话柄,薛统只得将萧烨送回质子府,并派人继续监视质子府,下令只要是可疑人物,均可抓。
晋国使臣大张旗鼓的进了梁都,那占尽十里长街的重礼叫人看了就眼馋。
为立梁国为尊,晋国只能称臣朝拜的威严,梁王也不为风尘仆仆的晋国使臣安排吃住,而是将其晾在王宫外一个日夜,直至精疲力尽斗志衰竭才准许他们入王宫朝见。
自从晋国使臣入梁都后,到质子府中为萧烨看诊的大夫越来越多,但所有大夫看诊的结果都大同小异,晋国质子身子亏空多年,早已药石罔顾。
果真如陆珩所言,一个快死的质子对梁国是毫无用处的,在确定萧烨命不久矣后,梁王直接收下重礼,将晋国质子交还给了晋国使臣,允许他们将萧烨带回晋国。
晋国使臣到梁国迎回公子烨,比预想中顺利很多,在梁都耽搁了几日后,便启程回晋。
萧烨是被抬上马车的,在马车驶出梁都后,他忍不住抬起车帘,回望着耸立的城墙。
他自出生就被送进里面,刚记事母亲就为护他被欺辱而死,教他养他的人也都陆续惨死在里面,他的身边全是探子眼线,稍不注意就会失去性命。
在这里面,他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如今跳出梁都的牢笼,他也不觉得有多高兴,他很清楚,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进到另外一个牢笼罢了。
他活着,其实并没有多少雄心壮志,他只是单纯的想活下去,为了他身上牵挂的数条人命活着。
晋国使团离开梁都的第三天深夜,萧烨再次见到了陆珩。
他踏着夜色,乘风而来,甚至都没惊动护卫使团的兵将,宛如行走在黑暗中的鬼魅,神秘且深不可测。
萧烨还没来得及惊喜,就被陆珩扔了身衣服:“换上,跟我走。”
萧烨毫不犹豫的换上了陆珩带来的衣服,并在他的指示下把他原本穿着的衣服留在了马车中。
与不知底细的晋国使团相比,他更相信陆珩。
至少陆珩不会要他性命。
在这天夜里,两骑好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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