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邸。
陈国夫人一边服侍汤药,一边觑着丈夫的神色:“老爷,你自从上朝回来,就卧床不起,百官都在咱们相府门口等着问安,你也不见,是何道理?”
“不见,让他们等着去罢!”杜仲哼了一声,推开了汤药。
陈国夫人刚要说话,就听到管家来报:“老爷,夫人,宫中赐下药材了!”
杜仲直起身来:“是皇上赐下的,还是太后赐下的?”
“是皇上赐下的,还命王太医给老爷请脉。”管家道。
“看来皇上还是有心,”陈国夫人道:“记挂着他舅舅。”
杜仲神色稍缓,似是要掀开被子,却见身侧一人不紧不慢道:“相爷,皇上送来药材,相爷您若是接了,就是在云阳王和惠宁伯的事情上退让了。”
杜仲一顿,摩挲着锦被,神色变幻:“……不错,皇上虽然发了话,但做不得数,岂能不跟老夫商量就妄断大事?哼,反正老夫是绝不会同意的,把人打发回去,不见!”
陈国夫人道:“岂有把宫中使者拒之门外的道理?我说状元郎,你是老爷最看重的年轻才俊,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见?”
陈修从陈国夫人手中接过汤药,温声道:“相爷和皇上在与南越和谈的事情上有龃龉,相爷想要依靠云阳王平定百越,可皇上似乎不太想打仗,想要和谈。”
“和谈,谈什么?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还不吸取教训,”杜仲怒道:“那些南蛮,只有依靠武力才能打服,什么以德服人,都是假话!”
“朝堂之上的事儿,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明白,”陈国夫人起身道:“你们谈吧,我去见见使者,毕竟是皇上派来的人……”
杜仲又哼了一声,“皇上怎么了,论公,我是皇上的辅政大臣,论私,我是皇上的舅舅!”
陈修不紧不慢道:“是这个理儿,可皇上如今也三十而立了,总也有乾纲独断的一天……”
“乾纲独断?”杜仲道:“他四十岁以前别想着乾纲独断,做一个垂拱而治的天子就行了!”
杜仲冷笑了一声:“皇上想要云阳王撤兵,做不到!他要是明发诏书,老夫就让门下省驳回,他的诏书,出不了宫门!”
却听陈修道:“皇上指挥不动前线的官兵,可要收拾一个惠宁伯,还是有权力的,而且相爷也阻止不了……龙鱼卫,只听命于天子。”
杜仲怒火冲天:“只听凭一个女流之辈的一面之词,如何能给惠宁伯定罪,皇上也太儿戏了!”
“相爷息怒,”陈修娓娓劝道:“以下官看来,惠宁伯不论有没有罪,都不值得相爷搭救。”
“为什么?”杜仲紧紧盯着他。
“请听下官一一道来,”陈修道:“惠宁伯因何而封伯?因为他首告南安侯谋反,这确实是大功一件,可因此而封伯,是打破了将门以军功封爵的传统,无数勋贵子弟在沙场奋力杀敌,却还比不上告密换来的爵位,人心自然不服,对相爷的决策,有很大的议论。”
“而惠宁伯封伯之后,也无尺寸之功,”陈修道:“反而叫外邦之人当庭耻笑,说昔日的马夫居然也列位庙堂之高,这就是明晃晃嘲笑大齐国中无人,实在是难堪。”
杜仲仍然犹疑:“话是这么说,可王良毕竟有功,他的爵位是我力排众议给他的,如今锒铛入狱……我要不管他,岂不是自折羽毛?”
“相爷不管他,才是示以大公无私,”陈修道:“何必要一个满身臭名的人,败坏了相爷的名声呢?”
杜仲嗯了一声,眉头渐渐展开,似乎有所决定。
“爹爹,女儿给您送汤来了!”银铃般的笑声之后,一个豆蔻少女掀开罗帐,走了进来。
只见她颊边微现梨涡,娇俏玲珑的小瑶鼻秀秀气气地生在她那秀美的脸上,只是年纪幼小,身材尚未长成,虽然容色美丽,却掩不住容颜中的稚气。
一双漆黑清澈的大眼睛在看到陈修的时候忍不住微微的惊诧和莫名的羞意:“爹爹,你、你这里有人?”
杜仲哈哈一笑:“这是小女采屏,采屏啊,这是今年新科状元郎,殿试放榜的时候,你不是还去看状元郎跨马游街了吗?”
杜采屏顿时脸靥发红:“人太多了,也就远远看了一眼!”
其实她看得很清楚,对红袍状元郎是一见之下再难忘怀,回来之后就做了几晚上绮丽的梦,懵懂的少女春心似乎渐开。
“下官就不打扰相爷休息了,”陈修道:“告退。”
杜采屏盯着陈修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收回来,却看到他爹似乎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顿时脸上一热:“爹,你看我作甚?”
“没什么,我的女儿也长大了,”杜仲呵呵笑道:“长大了。”
联璧阁中,楚嫣中午因贪吃了一个软羊诸色包子,胃中不适,白芷急忙上了旋炒银杏、梨条胶枣几类果品,又泡了一杯腊茶端了过来。
楚嫣取了腊茶喝了半盏,感觉口里由甜作苦,方才觉得降下去了胸中的潮意。
这腊茶其实就是加了膏油精工细作的团茶,喝在嘴里即使刚开始是热茶汤,后来就化作凉意顺着喉咙下去了。
团茶有繁多的名目,依据采制的时间、场地、芽状和品位,分很多档,叫“纲次”。但公认的是,楚地德安府出产的团茶是第一。
楚嫣小时候最喜欢去茶园里采茶,她也特别会制茶,使用龙脑和膏,又杂珍果香草以助香,制出了一款团茶,最是上品,开焙十天就要急驰入贡到京城,成了宫里的贡品。
后来楚家败落之后,楚嫣就再也没有喝到这种茶了。
“云阳王世子还是有心,”白芨见她很快喝了一碗,笑道:“知道咱们夫人爱喝这样的茶。”
眼前这茶叶是云阳王世子祁江千里迢迢托人带回来的,楚嫣没有推拒,只不过她心里知道,这茶叶早已不是当初的味道。
以前和祁江一同采茶制茶,那茶喝在嘴里,总是由苦回甘,比蜂蜜还甜,那是两情相悦的滋味。
但现在她品尝到的只有苦涩和冰凉,那是再也挽回不了的过去。
她放下茶盏,却见帘幕随风而动,一个身影极具压迫地逼了过来。
“稀奇,”楚嫣待看清来人,不由得一挑眉:“都督原来也是会走正门的人啊。”
来人正是龙鱼卫指挥使杨荣,他缓缓环视了阁子:“你们都下去。”
白芷她们并不想退下,但被杨荣的目光一扫,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畏惧瑟缩来,直到看到楚嫣点头,方才一步三回头地下去了。
“都督能来,我扫榻相迎,”楚嫣睨到他神色,心中有数:“不过看都督的模样,仿佛是兴师问罪而来啊。”
杨荣一伸手,将她箍在了方寸之地,一双眼睛又幽深又洞彻。
“我的话,你都当做了耳旁风是不是?”
楚嫣一抬头,鼻尖几乎就与他的下巴相撞,然而她的神色不仅未变,反而笑意盈盈:“都督都训、诫了什么话?”
“你想要报仇,而且动了手。”杨荣捏住她的下巴,有意无意地摩挲:“张朝英和惠宁伯,都是你下的手。”
楚嫣只觉得下颌被捏地生疼,却不改笑容:“都督玩笑了,他们俩人出了事儿,与我何干?我不过是避居在深宅中的妇人罢了,有什么能力对他们下手?”
“辛酉日辰时出现在莫愁湖上的画舫,是你停在后山的船只改装的,”杨荣道:“而这船只,是你修园子剩下的木料打造的。”
“张朝英上了你的画舫,不到一个时辰,就丧魂落魄而出,”杨荣仿佛在说着家常,但眼神牢牢锁着楚嫣:“你对他做了什么好事儿?”
“不愧是龙鱼卫,侦缉阴私,刺探内情,如掌中观。”楚嫣扬眉而笑:“我也没对他做什么,只不过让他看了一出戏罢了。”
“什么戏?”杨荣道。
“一出杀人害命的戏。”楚嫣道:“都督,你们龙鱼卫既然连张朝英上了我的船都知道,那也应该知道我姐姐并非正常病死,而是被人谋害的吧。”
杨荣没有说话,嘴角冷冷地抿了起来。
“那么杀人偿命,是不是天经地义?”楚嫣道:“难道只许他害死我姐姐,不许我害他?都督,你不要说什么国法,你们龙鱼卫办案,又遵照什么国法了?”
楚嫣偏头欲离开,杨荣却没有放手:“那惠宁伯呢?你说动南越公主,让她当堂指斥惠宁伯杀良冒功……”
楚嫣嘴角一弯,眼神却不带笑意了:“惠宁伯有没有杀良冒功,都督不是正在查吗,查出什么结果了?”
“我查出来……惠宁伯杀良,南安侯不仅知道,而且遮掩了此事。”杨荣紧紧盯着她。
“不错,要不要我当堂作证,证明惠宁伯确实杀良,”楚嫣道:“至于包庇他的南安侯府,按律应该同罪,只不过侯府早都不在了,怎么问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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