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嫣刚刚迈出一步,皓腕就被箍住了。
她转过头来,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只见这人长身玉立,猿臂蜂腰,武健沉鸷,面色有如火炭,不知道是内家功夫深厚,还是气血充足的原因,一双眼睛乌沉沉地,被他盯住的人,都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龙鱼卫指挥使杨荣。
龙鱼卫身负侦缉之责,作为天子耳目亲卫,一切刑狱不必关白,拥有自己的诏狱,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不必经过一般司法机构。
而龙鱼卫指挥使杨荣作为本朝最年轻的指挥使,三十一岁就身居高位,深受宠信,威权赫赫,朝野侧目。
“你今儿又见了谁?”杨荣盯着她,一双眼睛仿佛能望到她心底:“陈修还是刘符生?”
楚嫣微微笑道:“都督是拿我当犯人审问啊?”
杨荣略略松开了她,“奉劝你一句,南安侯谋逆案,乃是铁案,任何人都翻不了,何况你一介女流。”
楚嫣晃了晃被箍地生疼的手腕,不用看也知道一定留下了一圈红印:“我知道都督说得对,我本应该规规矩矩、安安分分地当个寡妇,可惜天下没有能坐视父仇不报,而心安理得的。这仇一日不报,我便一直折腾。”
“你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杨荣将小石桌上的梅子青茶碗挥下去。
“都督,我早就说过了,谁能帮我查清案子,还以真相,我就委身于他,”楚嫣咯咯笑道:“都督当时也是信誓旦旦说自己能做到的,但现在看来……仿佛这话也做不得数。那就不能怪我另寻他人。”
“你就是这么人尽可夫的吗?”杨荣忍无可忍道。
“都督你又说笑了,本朝可无规定寡妇不能再嫁的,”楚嫣道:“我是长平侯继室,亡夫已逝,我又无子,正待要坐产招夫,能不仔细挑选吗?”
楚嫣绕过桌子,杨荣又伸手去拉他,却被楚嫣反手一推,厉声道:“都督你放尊重点!我这个长平侯夫人虽然是个笑话,但也是朝廷封诰的一品侯夫人,有金册宝印的!我知道你龙鱼卫抄家破门有如常事,但你要动侯府,也不可能无缘无故捏造把柄……除非,”
她仰头一笑,波光粼粼的池塘水光映照在她的脸上,仿佛神仙妃子:“除非你到御前密奏我有伤风化,那时候第一个脱不开的,可是都督你啊。”
楚嫣径自回了阁楼,但见杨荣在亭子里坐了不多久,有如夜鹞子一样腾空翻了几下,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夫人,你这样惹怒了他,”白芨给她披上衣服,担忧道:“他不肯给咱们出力了可怎么办?”
“我从来没指望他出力,”楚嫣冷冷地看着池塘水:“龙鱼卫是最不能相信的……”
“啊,”白芷但见她与杨荣周旋,并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为什么?”
“龙鱼卫审理大案要案,记得吗,”楚嫣道:“周敬通虏案、郭汜贪污案,甚至宫中巫蛊案,没有一个不经过龙鱼卫审讯的,为什么南安侯府谋逆案,龙鱼卫根本没有沾边?”
南安侯府谋逆案,是当时任刑部侍郎的张昌宗审问的,案子结束后,张昌宗也因为审讯有功,升为刑部尚书。
而本该负责审问的龙鱼卫,却悄无声息,根本没有掺和那一次的大案。
“啪”地一声,微弱的蜡烛最后凝结出一朵大灯花来。
那橘色的、飘摇的烛光,带她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一晚。
“走水了!”众人纷纷从梦中惊醒,披衣而起,只见都城西南方向经厂库,燃起了漫天烟火,火乘风势,染红了半边天空。
嬷嬷还安慰她烧不到这里来,自有五城兵马司救火,然而她亲眼看到爹爹和哥哥们带着亲卫冲了出去,六哥最后出门,看到她叫她回去:“去睡,没事的,宫中传诏,叫咱们侯府带人去救火……”
救火的人只有他们南安侯府,火势还未熄灭,南安侯府便被扣上“夤夜私带兵甲”的罪名,押往了狱神庙。
“宫中传诏,宫中传诏……”楚嫣知道六哥一定不会开玩笑的,父兄一定是接到了旨意,方才敢带着兵甲去救火。然而最后会审的时候,却根本找不到那个传诏之人。
“夫人,夫人!”楚嫣从无尽的冤仇苦海中醒来,白芷担心地看着她。
“我没事,下去吧。”楚嫣道。
白芷只好端着烛台下了楼,楚嫣听到她的脚步渐渐微不可闻了,起身在梳妆台下轻轻一扣,那紫檀木大柜应声而动,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密室,里头竟然供奉的是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的狱神!
楚嫣跪拜下去:“小女楚氏神爱,再拜于狱神尊前……破家之仇,冤侮之恨,不敢或忘,三百三十七人血债,必要血偿……哪怕小女蚍蜉撼树,只有旦夕之力,也与仇人不共戴天。”
她狠狠啮住食指,直到尝到血腥味。
“爹,娘,哥哥,姐姐……”楚嫣椎心泣血:“我知道你们不想让我报仇,可这仇不报,我就活不下去,冤仇似海,就是精卫也填不满!”
“神爱,神爱!”南安侯死死抓着她的手:“别恨,别报仇!嫁作长平侯之妇,保全自己……”
楚嫣拿起狱神脚下的竹签,那签子上是暗红色的血写的人名,倘若旁人见到这些人名,定要大惊失色,因为没有一个不是位高权重,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之人,但这些名字刻在竹签上,仿佛圈定了最后的期限一样。
“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一个都不会放过……”楚嫣的语气渐渐低沉下去,只有微弱的烛光映照在她的芙蓉玉面上,一会儿彷如秀美端庄的菩萨,一回彷如深渊归来的修罗。
翁山山谷中的太阳先躲在云霞后面,而云霞升起来,穿过重重的绿叶的斡隙汇聚成点点金色的光芒,在园子外面的小林子中映出一丝一缕的透明的、浅黄色的薄光。
早上起来,楚嫣就遣人从山下借了十几条民船,让丫鬟仆役都坐到舟上采莲蓬。每个小舟向不同的方向开去,大家都知道哪里能摘到又大又好的莲蓬。
白芨眼疾手快,等她游了一圈回来,船上全是她摘的莲蓬,其他几个丫鬟都没个坐的地方,每个人手上都抱着莲蓬,把岸上看风景的楚嫣笑得花枝乱颤。
还不等众人笑闹完,就听见一个尖细而愤怒的声音响起:“楚嫣,你给我出来!”
楚嫣抬眼一看,只见联璧阁中气势汹汹闯进来一群人,为首的那个跳得三丈高的,正是自己的熟人。
“我当是谁,原来是惠宁伯府的大小姐啊,”楚嫣道:“不是听说正在备嫁,要嫁给成安侯世子么?怎么有闲心到我这里玩耍?”
王秀兰啐道:“既然知道成符生哥哥是我未来的夫婿,你个不要脸的骚狐狸,还敢勾搭他?”
楚嫣似也不恼:“骚狐狸这个词,还是原样奉还,你家符生哥哥在我面前彩衣娱亲,搔首弄姿,可不是像个骚狐狸,只不过是个公狐狸!”
联璧阁中的丫鬟都哈哈大笑,王秀兰带过来的一群婆子里头,也有人憋不住笑的,只气得王秀兰大怒:“不要脸的贱货,给我撕了她的嘴!”
她带着一群婆子冲上来,却被一根□□轻轻松松挑开,护院王庚带着两个人过来,将为首的婆子摔在地上:“我看谁敢?!”
王庚又黑又高,活像个黑金刚一般,即使白发苍苍还瘸了一只腿,但他目光扫过的人,都惊叫着后退,根本没人再敢上前。
楚嫣知道他眼中的血火之气,上过战场的人那一身气势是藏不住的。
王庚是她爹爹的亲兵,甚至做过四品的广威将军,只不过最后负了伤,南安侯不叫他再上战场,他便安心买了田、盖了房,做了富家翁。
侯府谋逆案发了之后,王庚也因此免受株连,逃过一劫,但他是个赤胆忠心的汉子,放着安宁日子不过,上京来保护楚嫣,甘心做了这联璧阁中的护院。
王秀兰看到王庚,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庚叔……”
“不敢,”王庚冷冷道:“惠宁伯府的大小姐,叫我一声庚叔,折煞我了。”
王秀兰面皮发胀,忽然一狠:“呸,叫你庚叔,你还喘上了,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南安侯帐前传令跑腿的罢了!”
楚嫣拨开人群,不急不缓道,“你爹也不过是给我爹牵马执蹬的马夫罢了!”
在众人面前被揭了家底,王秀兰气得怒火中烧,因为这是从她爹到她都不愿提的往事,惠宁伯原来只不过是南安侯的马夫,不仅牵马执蹬,甚至还要跪在地上让南安侯踩着他的肩膀上马。
而惠宁伯是如何封伯的,楚嫣冷冷一笑,不是因为军功,而是因为他是首告。
惠宁伯王良,首告南安侯意图谋反,勾结南蛮,围困京师,只他一面之词,便将南安侯府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踩着南安侯府数百人的淋淋鲜血,王良这个卑贱的马夫,一跃成为了新贵,还得到世袭惠宁伯的爵位!
“秀兰,”楚嫣看着她烧红的双眼,微微一笑,将头上的玉钗扔在地上:“你也有四五年不曾来看我,也不曾给我梳过头了,我还记得你的一双巧手,甚是想念呢。不过今儿我还没有沐浴,头发就不梳了,不过赏钱还是一样的给。喏,拿去。”
当年王秀兰卑躬屈膝地在她身边伺候梳头,服侍地那叫一个恭顺温驯,楚嫣每次等她给自己梳完头,就从首饰匣子里挑一样首饰送她。
最难辨别的不过是人心罢了。
楚嫣不知道是自己从来就识人不清,还是人心本来就肮脏卑污,如今这个站在她面前的,早已不是以前小心怯懦的女孩,而是一个她也不认识的、面目可憎的女人。
王秀兰眼里迸射出仇恨的火花,恶毒的话一字一顿:“楚嫣,你还当自己是南安侯府千娇万宠的小姐呢?你也不睁眼看看,南安侯府,早没了!你父兄不过是谋逆的罪臣,你这个罪臣之女,有什么娇贵的?!”
这话就像刀子一样戳地楚嫣心头流血,但她早已经学会面不改色:“南安侯府是没了,不过长平侯府还好端端地立在金井坊,我这个长平侯夫人,既有诰命,又有册印,即便你如意嫁了成安侯世子,不过三品之身,见了我还要行大礼,何况你如今不过一个区区伯府的小姐,有什么底气跟我叫板?!”
王秀兰被她的气势压得呼吸急促,脸色胀红,为首的婆子见势不妙,急忙拦着拉着她,急匆匆退出了联璧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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