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都,一条发自西山的泉水夹城而过,而泉水流经的小翁山,便素来是达官显贵的别院园林之地,大大小小的园林不知凡几。
而其中建得最高,最惹人注意的,还要属联璧阁了。
联璧阁之所以称作“联璧”是因为有双阁东西对立,交相辉映,而且这个阁子苔藓斑驳,藤蔓纷披,古意森森,特别美妙的地方在于若是月半中天的时候,月光会挥洒在两个阁子之间的一汪池塘之中,好像一个爵杯,倒映月光,正应了那句“月光长照金樽里”。
春正好,那满山的杨花轻轻落尽,惟有一朵蹁跹流连,迟迟不肯落下,随着微风吹进了阁子里,正落在春榻上的睡美人身上。
只见榻上这美人凤钗半卸,珠环耳边低挂,薄衾落在地上,身上只有一袭绿罗纱,显然正在春睡。
她梦中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竟“嘤咛”一声,转过了头来。但见容色晶莹如玉,娇妍妩媚,如新月生晕,柔情绰态,不可方物。
侍女白芷悄悄关上窗子,见此情景,也不由自主看得呆住了,直到榻上的女子悠悠转醒,模糊唤了一声,方才急忙上前服侍。
楚嫣刚刚睡起,双颊至颈,竟有一层薄薄的红晕。也不坐在梳妆台上,只将钗梳取下,松松绾了一个堕马髻,又唤白芷将窗户打开,意态安闲,凝视远方,仿佛意有所思。
“小姐——”白芷给她披上衫子,又递了一碗茶:“大长公主家的那个纨绔,又来了。”
楚嫣两道春山似的眉毛轻轻一挑,白芷就道:“夫人……婢子这不是改不了口吗?”
“改不了也得改,你要记住,”楚嫣把玩着手上的羊脂玉棋子,“早已没有南安侯家的小姐,只有长平侯府的夫人。”
白芷想到什么,眼中泪意一闪而过。
已经三年多了,但那场惊天巨变仍然还存有余震,百年煊赫的南安侯府,因谋反之罪抄家问斩,一家三百多口人,男丁尽数被斩,女眷流放,若不是御史大夫赵安国当庭质辩,以《经国大典》中“罪不及出嫁女”一条驳倒百官,那已嫁作长平侯夫人的南安侯府嫡幼女楚嫣,也当在流放之列。
长平侯垂垂老矣,楚嫣尽心竭力服侍汤药,然而不到两月还是撒手西归,侯府子嗣不旺盛,世子早亡,有两个庶子,但身份低微,最后承爵的是老侯爷的嫡孙,年方八岁。
老侯爷死后,楚嫣就搬出侯府,在翁山联璧阁中独居。当然这独居的日子并不是门庭冷落,相反,一直是众客盈门,络绎不绝。
比如说眼前耐着性子等了两个时辰只求一见的刘符生,便是永穆大长公主的嫡亲孙儿,自从在清芬楼上见到楚嫣容貌,便色授魂与,神魂颠倒,每日如同狮子滚绣球一般,使尽浑身解数只求美人一顾。
“叫他进来吧。”楚嫣将棋子抛进了棋篓之中。
刘符生探头探脑地从帷幔后进来,一见到坐在榻上刚刚睡起来的楚嫣,眼睛里就露出了惊艳和淫、糜的光来,就像饿狼盯上了一口肥肉一般,偏偏楚嫣恍若未觉,反而莞尔一笑,伸手唤他过来。
刘符生受宠若惊地走过去,见到楚嫣半卧在榻上,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着春烟的味道,衣衫的扣子也没有扣好,而脚上的绫罗白袜也只穿了一只,还有一只牛乳一样白皙的玉笋苞芽搭在脚踏上。
他亟不可待地将玉袜和丝履捧起来,跪在地上一步步趋近了,眼中只看得到一片白生生,却不妨被楚嫣一脚踩在肩膀上,仰头摔了个大马哈。
“哎呦,我的娇娇,”刘符生故意在地上转了几圈,果然听得美人大笑,“你就别拿我取乐了,你符生哥哥每日里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只求你的一片芳心……”
“呸!”楚嫣啐了一口,娇媚的脸上露出半真半假的恼色和戏谑:“什么符生哥哥?你奶奶永穆大长公主,按辈分是我家侯爷的姑母,你母亲成安侯夫人当与我平辈,你就乖乖当我的侄儿吧,还不快端茶倒水,服侍你婶娘?”
“是是是,婶娘,”刘符生爬起来嬉皮笑脸直作揖:“婶娘和侄儿……更得了趣了!”
楚嫣见他花言巧语,惯会讨人欢心,奉承话像不要钱似的冒出来,便与他打了两把叶子牌,输得他浑身的金珠翠玉都光尽了,方才收手。
“婶娘,你日日这样吊着我,”刘符生流着涎水,色眯眯道:“我这心啊魂啊,都落在你这里,还比不过你脚边服侍的一条狗,还能日日一亲芳泽……”
见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楚嫣拈起一张牌,轻轻一笑:“婶子就在这里,由得你亲近。”
刘符生大喜过望,腾地一声站起来就要扑上来,却又听楚嫣道:“你这哈巴狗,只要不顾这国孝、家孝二重在身,那婶子我自然可以留你,只怕你在我这里享了福气,出了门,却不好过呀。”
刘符生急急刹住,一头差点栽到,面苦心更苦:“婶子这样诓我……原只不过推拒什么老侯爷的丧期不过,不肯应我,现在怎么又多了一层国孝?”
“宫里的敬太妃薨了,皇上说自己幼年曾蒙太妃躬亲抚养,所以要守三个月的孝,”楚嫣道:“连皇上都守孝,你还敢在国孝期间偷香窃玉?”
“只要婶子不说,谁能知道!”刘符生道。
“那你猜我是说还是不说?”楚嫣移步到金兽香炉旁,添了一把龙脑片。
刘符生耐不住,伸手便过来抱她,却被楚嫣对着香炉一吹,一股轻烟顿时迷了眼睛。
“哎呦,婶子你好狠的心啊,当真要弄瞎我不成?”刘符生大叫道。
“弄瞎你倒不至于,”楚嫣轻轻一挥团扇:“只叫你不要被美色,迷了眼睛。要不然,大长公主可要与我问罪了……”
白芷和白芨两个,拖着哎哟叫唤的刘符生下楼去了,楚嫣在楼上看着他不甘不愿地出了园子,一打马鞭,出了翁山。
联璧阁能尽观整条玉泉水,远望小山如黛,左面树林葱郁,右面亭台宛然,极目处都是波涛如聚,可谓是美不胜收。特别是昨夜因为下了不大不小的雨而残存了迷蒙的雨雾,感觉一夜之间满眼的绿色更绿了一番,连石板小径上都萌发了青嫩的青苔出来。
要说这景色真的醉人,有合抱的大树被风吹动,霎时间就有望不尽的莽莽苍苍之感,顷千绿色照应泉水万紫碧光,淙淙动人。
只不过楚嫣却看到了一个身影,这个穿着士子襕衫的年轻人弯着腰,似乎在泉水中寻找着什么,水流浸透了他的鞋子和衣角,却全都没有注意。
“白芨,”楚嫣看了一会儿,却看不清楚:“那人是谁?”
“是张尚书家的二公子啊,”白芨道:“张朝元。”
“他在做什么?”楚嫣道。
“夫人您昨天不是跟他说,别人家的园子里,有太湖石观赏,”白芨道:“咱们联璧阁里,没有一块好石头,那张公子当即便要给您去寻太湖石,您又说不要,最后说什么不要那远在苏州的石头,就要这近在眼前的泉水灌溉的石头……”
她往下看了一眼,道:“他就给您找去了,找了大概有一天了吧……实在是太迂了。”
楚嫣没有说话,将手中的棋子扔到了水中。
果然打起一簇水花,那张朝元被水花一激,猛地抬起头来,看到是楚嫣,不由自主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容来,隔得那么远楚嫣都能感到他心底的一片纯良和真切。
楚嫣的纤纤玉指在袖子里微微一缩,饶是她早已经下了这世上最坚定的心,也不由自主为这样的目光而撼动。
“看到他我就觉得这世上造化古怪,”楚嫣仿佛自言自语道:“张尚书和张夫人这样的人,居然能生出这么单纯的儿子……”
白芷端着水上来,听到这句话,眼中的恨意藏也藏不住:“张家那个老虔婆,害死了咱们家大小姐,婢子恨不能吃了她的肉……”
南安侯府人数众多,家族庞大,但不分府。楚嫣父亲有两个亲兄弟,都住在一起,楚嫣排行最小,上面有两个亲哥哥,六个堂兄,还有一个堂姐,就是白芷口中的大小姐楚妤,嫁给了刑部尚书张昌宗的嫡长子张朝英为妻。
侯府谋逆案发,张朝英虽然没有休妻,但没过多久,楚妤就莫名其妙染了重病死了,死后也不曾埋在张家祖坟中,张夫人以“恶疾”和“无子”为由,对外宣称楚妤自请下堂,他们张家家风方正,不肯应允,最后无可奈何只能同意,将楚妤迁葬在鸡鸣寺旁边,连宗妇的名分都没有了。
张朝英这个姐夫楚嫣是见过的,道貌岸然衣冠济楚,像是个人物,而那时候的张朝元也很小,跌跌撞撞牵着他大哥的衣服,懵懂地迎接侯府宾客的打量,露出羞涩的目光,像今天一样。
楚嫣强迫自己从无时无刻不在的回忆中醒来,她看到园子外面,张府的小厮借故转了一圈,然后飞马离开了。
“好戏开始了,”楚嫣也微微一笑,像春华绽放:“张夫人,我可等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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