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宣京城, 衔云郡主府内, 楼阁华丽, 园景雅致。
往日的悠扬乐韵换作兵刃相交之音,快速, 猛锐,从容,而后传出此起彼伏的欢呼鼓掌;接着又是打斗声、呼喝声
人所共知, 从前的夏纤络即便再爱热闹, 多半只举行风雅集会, 如听琴、品茗、试酒、作画、赋诗等。
而今忽然请来一名姚姓的年少英才当护卫, 在一次府中切磋中轻而易举打败所有同僚, 夏纤络深喜这位神秘青年, 命其接受更多挑战,连摆三天擂台。
闻风而来的皇宫贵族皆纷纷派出身边高手,却一一被这位名不经传的姚护卫打败。
夏纤络留姚廷玉, 起初贪恋他的容貌,也想予以上好条件报答救命之恩。
她知他功夫好,但万万未料到, 好到如此骇人的程度。
端着金丝犀角杯, 畅饮陈年佳酿,夏纤络红裳如盛放牡丹,头饰珠翠灿然, 优雅坐于高台之上, 半眯美眸, 满意望向场中激斗的两名男子。
准确来说,双眼没离开身穿淡绿色武服、英武出众的姚廷玉。
日光漫过他玉色面庞,如镀了一层金芒,华彩凛然,举手投足间再无初遇时的木讷谨慎,取而代之的是洒脱豪迈。
他动作干净利落,与一位肤色黝黑的魁梧男子持剑相斗,两道身影攻守相错,招式层层叠叠,令人眼花撩乱。
若是细心留意,便能清楚比对双方的状态。
魁梧男子好胜心切,暴卷急兜,迅猛凌厉,毫不手软,招招发狠;而姚廷玉异常轻松,以轻灵敏捷的身法,温雅不迫地应对。
他努力照顾一众对手的颜面,让打斗变得精彩些,因而容许大家与之斗至五十招以上,方逐一将挑战者打败。
两日下来,他以郡主府护卫的身份,连胜二十多场,名声鹊起,于他而言倍感压力。
当他以一巧招撂下对方单刀时,随即跃开,拱手道了句“承让”,赢得满场喝彩。
夏纤络笑靥如花,凝望他的眼神柔亮且骄傲,还隐隐带着一丝若即若离的蜜意。
“郡主,”姚廷玉回到她身侧,压低声音问,“属下能不抢尽风头么稍稍让一局可好”
夏纤络明眸斜睨,语气间的戏谑似假还真“不许输否则,你别想当护卫,只能来做我的小郎君。”
姚廷玉脸色一僵“郡主又说笑了,属下尽力而为。”
“你是尽力别让他们输得太难看还是尽力不当我的小郎君”
“您太抬举我了。”他笑得勉强,躬身退下,以备战齐王府的高手。
夏纤络笑容如常,目光则因他的过分恭敬而暗淡了三分。
自和离后,她对情情爱爱算是死了心。
招揽美人相伴,男女不忌,只为寻求点灵与肉的刺激,实际并未真正把谁放心上。
但姚廷玉的出现,在不经意间打破了微妙平衡。
试问一个男子,估摸着二十岁出头,正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之时;容颜无可挑剔,称得上她所遇见过最俊美的五官;还曾在危难中出手相救,且并未乘人之危,可见品貌俱佳,她如何不在意
而今,亲眼目睹他连挫京中二三十位赫赫有名的勇士,夏纤络内心深处非但有一种捡到了宝贝的兴奋,更增添一股似有还无的悸动。
这个男人,她想收入囊中。
全身心占有的那种“收”。
然而,姚廷玉从初次见面,到抵京两个月,只维持下属应有的态度。
面对她偶尔的调笑,他庄容正色,言谈举止眼光皆不含半分杂念。
最初,夏纤络断定,他因出身卑微而自惭形秽。
可渐渐地,她意识到,他压根儿对她没兴趣。
他不光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使得夏纤络爱美之心、惜才之心、寻衅之心,快扭成麻花。
齐王府中派来的那名好手,四十岁左右,生得结实精悍,其貌不扬,与姚廷玉相对而立,更衬出后者的风姿无俦。
两人不拘礼节,很快交上手。
但这一回,姚廷玉眉心微微蹙着,如凝了一团阴云此人不可小觑。
当下,他收起轻敌之意,凝神备战。
姚廷玉早年因服食雁族珍物冰莲,比常人多拥有三十余年的青春,又因时刻处于被追捕的危机中,一得闲暇便勤学苦练。
以强健体魄习武,和普通人年复一年老去状态时练习的进度显然差距甚大。
因他平日少与人打斗,高强武艺难被发觉,甚至自己亦不晓得功夫已精湛至斯;如今连连击败对手,震动京城,让他既激动又惶恐。
难得寻到一位出类拔萃的对手,他有心让步,以削减自己的锋芒。
可转念想到夏纤络那句玩笑,他免不了心里发虚。
来历不明者原本不可能进入郡主府任职。
是夏纤络极力助他,乃至偷偷给他伪造了各种身份证明,留他在侧的心思,阖府皆知。
他固然能找借口辞别,但细想下来,天下间大抵没有比大宣京城更繁华的所在;以他的能力,跻身于郡主府,当一位闲散宗亲的手下,无疑舒适且安逸。
奔波多年,他真的累了。
兼之他进出均用面罩遮挡半张脸,不易被觉察。
若非这见鬼的比武擂台
激斗之下最忌分神。
冷不防对手锐剑疾刺,姚廷玉闪避不及,反手回击,力度没掌控好,利刃碰撞,对方顿时倒退数步。
姚廷玉当机立断,借他之力同样后退。
各自退开三步,全当打成平手。
如此一来,观者欢声雷动,有惊叹姚廷玉武功奇高,也有人感叹纤玉郡主待堂弟情谊深重,顾全齐王的颜面云云。
唯姚廷玉暗忖,齐王作为最年轻的亲王,素有纨绔、不务正业之名,究竟从何处招募了这名武艺高强的护卫
不得而知。
姚廷玉火速成名,从护卫一跃成了护卫副统领。
这份职务于他并无任何难度。
毕竟,他早在三十五年前,已深得雁族女王宠信,身兼情郎兼亲军侍卫首领。
现今在大宣,旁敲侧击打听他的人越来越多,有求指导武艺的,有闻名来比试的,更有人前来说亲。
随着切磋武艺和追求者愈发增多,姚廷玉开始变得冷面寡言、脾气怪戾、不近人情、力求低调。
他长年累月独来独往,早造就了乖张冷淡个性,而今正好变本加厉。
众多求教的少年郎当中,部分过于功利,部分骨子里瞧不起他,部分实在扶不上壁。
独独蓝家的蓝豫立、蓝曦芸兄妹,疏爽仗义,性子豪迈,令姚廷玉印象深刻。
几番接触后,三人越来越相熟。
姚廷玉私下传授了不少走江湖的防身技巧,还给蓝豫立做了一把便携的小型连弩,且叮嘱他,不到万不得已,切莫四处招摇。
蓝豫立也确实乖巧听话,小心珍藏,不断进行改良。
姚廷玉此前辗转于多地,极少与人深交,此番见京城人杰地灵,繁华热闹,心生向往,越发产生久居之念。
他与蓝家兄妹交好的消息迅速传入夏纤络耳中,诱发她的强烈不满。
她深觉堂堂郡主的百般迁就、千般示好,在姚廷玉眼中无分毫用处,更甚者,不及这对兄妹的万分之一。
夏纤络报复姚廷玉的法子尤为特异她提拔他为统领,转头则勾引蓝家兄妹。
她谎称“姚统领的好朋友自然是本郡主的好朋友”,硬是拉二人登门作客,在他们面前说尽挑逗之言,还请来衣不蔽体的舞姬和猛男,对二人作近距离表演闹得仍是大孩子的蓝家兄妹面红耳赤,尴尬不已。
其后,夏纤络为了刺激姚廷玉,故意在他面前作出各种荒诞孟浪之举。
如在与之独处时,故意穿得透薄松垮,曲线毕现,口出撩人话语,或借机拉他的手、摸他的脸。
遭他严肃拒绝后,她怒而招来男男女女,阁中欢好,却命他在外守卫,彻夜倾听靡靡之音。
但姚廷玉始终不为所动,仍坚守他的本份。
久而久之,衔云郡主荒唐淫靡的名声远播。
她固然并没有为前夫守身如玉,府中豢养的俊男美女确有一部分在她酒后颓靡时起到安抚作用,但她真正的所作所为,远不如外界传言那般可怖不堪。
姚廷玉将她的种种幼稚无聊行径看在眼里,只当她小妹妹般纵容,既不揭穿她,也不接纳她。
仅在她喝多了不受控制时,出面遣散一伙乱七八糟的人,或直接把她从烂醉如泥的人堆里抱走。
有一回,姚廷玉如扛麻袋般将夏纤络扛回寝居,被她边耍酒疯边骂了一路。
府中人无不猜出郡主的小心思,人人装聋作瞎,僵立原地。
“姚廷玉你这个混蛋你就不能怜香惜玉一点点”
“你当本郡主是什么是大米是沙袋子会不会抱人”
“你你信不信我、我咬死你”
她在他的盔甲上乱抓乱捶,反倒把自己细皮嫩肉的手扎破了。
“呜呜呜”
一向要强的她,委屈地哭出声来。
姚廷玉闷声道“郡主喝醉了,属下作为您的护卫统领,首要职责是保护您的安全。”
他快步将她送至房门口,才将她交还给贴身侍婢。
侍婢们正欲搀扶她回房,她却抬起纤纤玉指,娇娇泣道“粗野的家伙害我流血了。”
姚廷玉未曾留意这一点,难免不安“属下一时不慎,请郡主责罚。”
夏纤络指尖触摸他的薄唇“亲一口,我便饶了你。”
“属下”
他刚要推辞,她的指腹已伺机从他的两瓣唇中探入。
温热腥味萦绕于他的唇齿。
他对上她迷醉眼眸,轻轻舐去她指上鲜血。
心无端炽烈。
“真乖”得逞的夏纤络趁机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心满意足回屋。
姚廷玉呆立风中,分辨不清口腔内残留的,究竟是苦是甜。
你推我让的主谦仆恭中,二人关系扑簌迷离。
后来,“探花狼”现身京城,惹来雁族细作,姚廷玉出手灭掉,当即催促夏纤络的江南游,以避祸事。
不料,游山玩水半年,刚回京,他便遇上了“阮姑娘”。
姚廷玉在看到阮时意的第一眼,竟没率先注意她的倾城容色,而被她展现的高华气度所感染折服。
如画卷中步出的温柔仙娥,但无丝毫疏离冷漠,有种淡淡的慈祥感。
不多不少,不偏不倚,介乎于少女与老妪之间。
那一瞬间,姚廷玉从她清澄内敛的眼眸中捕捉到了极其熟悉的意味。
太熟悉了像极了他,具有年轻外表和沧桑世故之心
他仿佛感觉手中的银盔发烫,让他猛地一颤。
那一整夜,他不住观察阮时意,乃至一反常态,对她报以招惹式的微笑。
他深知自己容貌数十年不变,且精通男女之事,意味深长的笑意往往能让少女怦然心跳、羞涩回避。
但“阮姑娘”淡定应付,那份沉稳并非源自已有心上人的笃定,也非由于麻木或迟钝所致,单纯是看透他勾惹的伎俩。
此外,他从同来的徐晟与其交流中,捕获差了辈分的尊崇,更印证了他的怀疑。
于是姚廷玉两次在澜园和郡主别院进行试探。
偏生“阮姑娘”体温暖和,倒无服食冰莲的后遗症,令他百思不解。
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
没想到,夏纤络觉察他对才貌双全的“阮姑娘”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浓厚兴致,故技重施,千方百计拉拢她成为“好朋友”。
姚廷玉料知,夏纤络一是为万山晴岚图,二是让他“吃醋”,三来她对阮姑娘确有点兴趣。
他已习惯她胡来,视若无睹,我行我素。
直到名声显赫的“徐待诏”也被请到郡主府。
姚廷玉明知徐阮二人为一对,但夏纤络酷爱才华横溢的俊美男子,乃人所共知之事。
别人也许成不了气候,但徐待诏天赋异禀,技法画风宛若夏纤络崇拜的探微先生
姚廷玉突然感受到时隐时现的失落和担忧。
哪怕反复告诫自己,绝不可重蹈覆辙、以色侍人,更不该陷入情和爱之中,但夏纤络仍以她诡异的行事方式,在他心中不知不觉占据了一席之地。
终于,他笑着告诉她,对“阮姑娘”无非分之念。
夏纤络借微薄酒意,对他做出初遇那夜的大胆举动,凤眸迷朦,执其手捂己心,拉扯他衣带,印上他的唇,并宣称要他贴身保护。
如神差鬼遣,姚廷玉破天荒没避开,任由她踮起脚尖、仰起娇颜,把甜果酒抹至他唇上。
明明是头一回,却像已发生过无数次。
她纤手下探“拔剑”,动作粗野且挑衅,令他再也无法忍受,当场遵照她的命令,摒除阻碍,用他的宝剑,尽全力保护他。
身经百战的两人毫无保留,冲锋陷阵,仿如世上再无比对方更狂烈更合拍之人。
他摒除思想顾虑、世俗桎梏,无所禁忌地恣意而为,将她融为自身骨血。
害她秋波不凝,朱唇难闭,娇颜融融,春风入髓,长夜露滴,恹悒求罢战。
此后,姚廷玉日复一日展露他的占有欲。
往昔的他爱理不理,得到后,却不容许夏纤络再和旁人亲近,连多看两眼也会遭到“惩罚”。
夏纤络食髓知味,甘之如饴,暗喜他的在乎,尝试过当他之面,夸一少年好看。
结果是,回府当夜就被他绑了起来,恰如他们相逢那晚。
只不过,他没盘膝坐于门边,更没把铜钱穿成串儿,而是极尽所能。
往后数日,堂堂衔云郡主,走路姿态略怪诞,且明显有点儿腿抖。
当然,夏纤络偶尔逞能霸道,姚廷玉也会适当配合她。
白天,他们是护卫和郡主,夜间则是相互迷恋、相互索取、相互许予的伴侣。
但有些事,夏纤络永远不会知道。
在每一场至死方休的纠缠倒腾后,她倦极靠在他臂弯内睡得深沉,沾染湿气的发丝黏在脸颊,是他用微凉指尖轻柔拨开。
来之不易的神魂合一,让他如置身幻境。
他不确定,在她张扬的人生中,他会否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印记。
厌倦了人间薄凉、腥风血雨,他想要的是安稳与爱意,纵使包含了痛灼苦恼。
和她共度的短短数月,胜过跌宕起伏的数十个寒来暑往。
他一心祈求,不计较名份,能守得一时得一时,遗憾幸福如梦,美满遽然。
庆和二十三年夏,姚廷玉惊觉郡主府外多了两名鬼鬼祟祟窥探的雁族人,当即选择消失。
他无从判断,是谁出卖了他。
重新怀疑“阮姑娘”,及徐家人饲养的探花狼,姚廷玉为此潜入徐府。
探查那对璧人竟是徐探微夫妇,他为结盟友,道出了冰莲的来龙去脉,并寻求帮助。
计划本来无懈可击,如若他没折返回郡主府,兴许扈云樨再多疑虑,亦无迹可寻。
姚廷玉是在惨遭折磨、仅余半口气时,才隐约听见扈云樨狂怒时的嘶吼给齐王传信,掘地三尺,也务必把人给挖出来
他方知,此果乃齐王泄密所致。
被囚的日子,他真动了求死之念。
可他的确命硬。
被蓝豫立和徐晟救出后,他由徐家人照顾,亦曾听闻夏纤络对他的“死”伤心过、愤恨过,日渐释怀。
对于他来说,被遗忘,无疑是最好的结局。
搬离首辅府后,他住进徐探微在篱溪边的私宅。
他们夫妇的大喜之日,他没露面,只冲着城西方向,遥遥敬了杯酒。
同与冰莲有渊源,相较之下,那二人比他幸运多了。
他衷心祝福他们。
最讽刺的是,相遇之始,姚廷玉曾对阿六、大毛、二毛起过杀心。
到头来,他们居然成了除去秦大夫外最常来探望他的朋友。
尤其徐探微夫妇新婚燕尔、游历大好河山时,两条傻兮兮的探花狼巴不得黏在他身上。
阿六立心拜他为师。
姚廷玉开初坚决不同意,后耐不住孩子的软磨硬泡,也深喜对方的勤勉好学,他收下生平第一个徒儿。
筋骨断过,内外伤严重到一度置他于死地,但在秦大夫的回春妙手下,他的功力恢复了三四成。
假以时日,悉心调养,或许能复原得更好。
因身体日益康健,姚廷玉步出阴霾,不再像原来那般意志消沉。
冬临,看阿六舞剑,以剑尖挑破点点雪花,他腹中饥饿,忆及来大宣京城之前干的活儿,心血来潮跑进厨房,搭了个烤炉,寻了菜肉调料等物,兴致勃勃烤起肉串。
猪腰子、五花肉、羊肋排切成小块,还没来得及架在火上烤,已招来大毛二毛和四条半岁大的小狗。
待肉类、内脏等遇热,油星子吱吱作响,香味极其浓郁,勾得狗儿们目露馋光,口水流了一地。
浓香随风蔓延至院子内外,阿六实在抵受不了诱惑,收剑悄然挪步窥探。
只见他那玉树临风、时有颓色的师父,正唇畔含笑,指挥六条黑白双色狗儿如何排好队,如何乖乖坐好,等待分发食物。
众狗被垂涎香味折腾得几欲发疯,不停摆尾晃脑,时而呜呜乞讨,时而咧嘴微笑讨好。
阿六凝望那皮子微略焦脆的烤肉,吞咽唾沫,唯一的念头是赶紧跟在狗狗的后头,免得亏了
一大一小外加六犬玩着“排队买肉串”的小游戏,边吃边闹,不亦乐乎。
姚廷玉脸上渐呈阔别已久的笑意。
谈笑间,他低垂眉眼,以致于人和狗皆没注意,深邃墨眸下,掠过微不可察的落寞。
秋去冬来,冬尽春至。
衔云郡主怀抱一小婴儿回京的消息,轰动全城。
外界传言,小宝宝是她在游玩时收养的。
但夏纤络宣称,是她怀胎十月所生,请求嘉元帝允准纳入皇族。
余人私底下议论纷纭,可她素有不顾廉耻的外名,倒也无人敢当面说什么。
徐探微夫妇为此事特意来了趟篱溪宅院,问候姚廷玉近况的同时,亦旁敲侧击提及孩子。
“是个男孩儿,生来体寒,医官们竭尽全力,据说目下调养得宜,应能平安长大。”阮时意神色温和,语带宽慰。
姚廷玉长眉渐舒,松了口气,随即苦笑“郡主无碍吧”
“你恢复得不错,为何不亲自探视一番”
“我没陪她走过最艰难的时日,为何要在那孩子已具皇族身份时凑热闹她什么也不缺,我反而是个累赘,你俩千万别说我在这儿否则”
他顿了顿,一时间捏造不了太狠绝的话,干脆对夫妇二人投以凶狠眼神。
“否则绝交”
阮时意与他相处久了,知他以往的张狂跋扈半真半假,莞尔“你放心,我决不告诉她你在此地,成了吧”
姚廷玉将信将疑,又觉“徐太夫人”向来一言九鼎,没再讨论此话题。
三个与冰莲相关的“年轻人”共聚一堂,喝着小酒,吃着烤肉,愉快畅谈。
待夜幕低垂,徐赫方抱起半醉的妻,以古怪笑颜道别。
姚廷玉目送二人的马车消失在竹林尽头,强笑数声,亲手掩上大门,把世间的冷暖挡在院外。
然则,三日后,姚廷玉在烤架上摆弄食物,老仆来报,一辆马车由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护送而来,已停在门口。
姚廷玉一愣,大致猜出,徐探微夫妇终归把他给供出去了。
“那两口子太过分了”他磨牙吮血,“老子受尽屈辱也没招出他俩的姓名身份这、这转头就把我给卖了欺负我功力未复是吧”
恼归恼,若然真是郡主找上门,他没法不予理会。
他扯下围裙,三步并作两步,抢至水缸边洗了把脸,确认仪表不至于太遭,才快步赶去大门。
果不其然,门外立着一位衣饰亮丽的美貌妇人,依然慵懒姿态,意态撩人。
怀内抱着一刚满月的男婴,犹自沉睡。
美妇睨向姚廷玉的刹那,蓦然红了眼,轻咬丹唇,嘟囔道“你过来,抱抱孩子。”
姚廷玉如在梦中。
他没想过,堂堂郡主会公然明示这孩子是他的,更没想过,她不打、不骂、不闹腾。
曾一心拒她于千里之外,在亲目见到小婴儿白净可爱的小脸蛋时,坚定信念彻底坍塌。
活了近六十载,他在有生之年,得到和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令他难以割舍、为他生下孩儿的女子,离他不过数尺之遥。
他嘴唇翕动,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唯有迎上前,双手小心翼翼接过那小小婴儿。
如捧住世上最稀罕的宝物。
视线霎时间一片模糊。
夏纤络上下打量他,眸光触及他脸额的浅疤,顿时面露恻隐;再观他灰袍残留的油渍和狗毛,眼底如有几分玩味。
“你宁愿躲在这弄烧烤、养狗儿,也不肯回来见我一面”
她眼波流转,怨怼之余,不乏悲伤。
姚廷玉低叹一口气“郡主若不嫌弃,请随我入内。”
夏纤络咬了咬唇角,命属下在院外候命,自顾拽着他衣袍,昂首登上台阶。
进入偏厅,姚廷玉费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模糊他视野的,是多年不曾有过的男儿泪。
他从来没奢望,此生能有一个孩子。
感动、愧疚、自责数尽涌上心头。
“是徐大人夫妇告诉你的”
面对夏纤络罕见的沉默,他谨慎开口。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夏纤络平静注视他。
初为人母,她褪去昔日的张狂和肆意,平添几许温柔和慈爱。
同样,历经劫难,他已不如昔时百折不屈、刚硬逞强。
夏纤络察觉他的狐疑,淡笑道“前日,徐夫人到郡主府给孩子送礼物,笑说了句私宅快成烧烤店。我觉那话太过诡异,记起与你初遇时,你曾言自己在湖边卖烧烤,便想着加以核实
“她死活不说,却又笑得玄妙。我改而去寻蓝家大公子,才知你得罪雁族前任女王,被那妖婆子折磨得半死不活,没敢见我,躲在徐家养伤。
“我昨天真想直奔而来,当场咬死你想了一宿,只觉欢喜。这番前来,是想看看你过得如何,并问你一句你到底要不要我们母子”
去年,夏纤络惊闻心上人离世,为护住腹中那先天体寒的胎儿,可谓九死一生。
母子平安,乍悉孩子的生父尚在人世,可谓愤恨和喜悦交集于一体。
但朝夕相对多时,她深晓,姚廷玉并非全无担当者。
选择回避,必然有他的理由。
她决意亲口相询。
“纤络,”姚廷玉语气艰涩,“我实则一把年纪了,之所以得罪扈云樨,是因为三十多年前,我曾是她的”
“以前的事,我不管,我不管你几岁,不管你做过什么,不管你爱过何人我只管你的未来,只管你是否要我和宝宝”
她果断且干脆的一句话,砸得姚廷玉目瞪口呆。
他耿耿于怀的,是他的实际年龄、经历、出身,会给她和孩子蒙羞。
可他也着实有了她赐予的全新身份,且因血脉相连的新生儿,而赋予了更多责任。
只要她不介意,他又何苦背着沉重枷锁过活
但某件事,他得明言。
“我遍体鳞伤,已不如旧时强壮,没法再像先前那样保护你”
夏纤络绕着他和孩子来回踱步,闻言勾了勾唇。
“本郡主不缺护卫,只缺孩子的爹;你,只能当本郡主的仪宾。”
“这”姚廷玉大出意料之外。
他从没想过,以她的郡主之尊,竟愿意委身嫁给他。
夏纤络悄然从背后抱住他,一如既往柔顺“难不成,你嫌弃我”
姚廷玉哑然失笑,挣开她双手。
就在她恼羞成怒之际,他将宝宝移至右臂,回身俯首,柔柔地吻住了错愕的她。
这一吻绵长且深情。
所求的平安喜乐,只需转身低头,唾手可得。
硬实躯体与温软娇躯紧密相依相偎,却又生怕夹醒了怀中深睡的小婴儿,是以不得不形成奇怪姿势。
万千心事,她的埋怨、他的抚慰,尽在柔情蜜意间交换。
许久,窗外春风送来烤肉串香气,从鲜美浓烈转为焦香。
姚廷玉方记起没全熄灭的炭火,笑着松开她“要不尝尝我的手艺”
“好,尝完你的手艺,我还得尝尝你,”夏纤络瞥见院子角落放着一辆闲置的板车,狡黠一笑,“待会儿,你推板车送我,不准再跑。”
“好好的,为何要坐那玩儿还想游街示众”
姚廷玉与她鼻尖相抵,呼吸相闻,好奇问道。
“不为什么,单纯的怀念。”
她一贯不顾世俗目光,行止随心。
“先吃肉去。”
“吃谁的肉你的还是我的”她牵牢他的手,嘴上不忘逗引他。
姚廷玉从她柔软细腻的掌心感觉到微颤的凉意,心下明白,她正以故作轻松的态度,竭力掩饰失而复得的狂喜。
他又何尝不是呢
强忍鼻尖的酸涩,他凑到她耳边,哼哼而笑“你若问我,我定回答吃你的。”
有过连绵不尽的痴缠,但二人首次在众目睽睽下挽手同行。
他高大昂藏,挺拔如松;她月貌霞姿,依依如柳。
相守过两载有余,经历重重磨难波折,他们终成眷属,心跳有了同一韵律。
那日午后,偌大京城被染了金光的濛濛飞花所笼罩。
从城东到城西,即便挑选最僻静的小道,“衔云郡主手抱孩子、笑坐于板车上,由死去大半年的姚统领护送归府”的离奇消息,终究传遍了京城内外。
任性妄为的郡主与英气逼人的姚统领之间如何如胶似漆、情深爱笃,以及小婴儿生父为谁至此,满城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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