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一一二章

    阮府的奇花异卉及怪石丛林, 一律仿照阮宅旧址重建。

    园中一阁名“兰”,精巧雅致,八窗玲珑。天光云影、蔷薇丹桂、鱼跃萍碎皆可尽收眼底。

    阮时意当年作客时未想明白, 缘何堂弟不购置阮家的老宅子澜园, 而是另设一园。

    而今细想, 必定因澜园假山下藏有密道,阮思彦不能因私堵上, 又信不过任何人, 才会额外仿造一处。

    回顾他千里归京后造访澜园,特意去花园怀旧,还曾借祭奠进入徐府小祠堂异常举动, 无非为视察地下秘道口罢了。

    是日, 借讨教花鸟技法, 留女护卫冒充的丫鬟在兰阁院落大门外, 阮时意随主人家踏上斜径。

    阮思彦道袍迎风飘逸,与衣饰清雅、姿容窈窕的她并行,着实有几分师徒之感。

    “前年, 我在角落里养了数十株精品兰花,目下观叶好时节。”

    阮思彦笑容如常温和, 言语间仅作家常闲聊。

    阮时意眼看修竹凝妆、兰草苍翠欲滴,叹道“风景实不殊,人心却未净。”

    “瞧你, 改不了爱训斥我的老毛病。”

    阮思彦语带抱怨, 眸光温度如旧, 似带着对“堂姐”的敬,又似含男子对女子的柔,更无端添了三分长辈对晚辈的宠。

    阮时意总疑心他擅长伪装演戏,唯恐自己落入圈套,选择谨慎回避其复杂眼神。

    沿楼梯登上楼阁,因底下曲水环绕。

    日缕透窗,珠帘高卷,精熠殊甚,好一派绝妙景致。

    室内宽敞明亮,置有书架、画案、琴台、茶几等古朴典雅的家具,无一不精。

    阮思彦恭请她落座,捧来一整套前朝茶具,又开启漆盒,取出一黄纸包裹的茶团。

    阮时意看清茶团镂刻了纯金花纹,知是进贡之物,且为祭祀时才舍得用的珍品,不由得脸色微变。

    “放心,此为御赐,”阮思彦解释,“我并非只做杀人放火囚奴的勾当,得圣上恩赏,下赐点珍稀茶团、文房墨宝等,实属常态。难得你来一趟,我趁机饮上两盏解解馋,好过被人查抄了去。”

    阮时意听他轻描淡写道出“查抄”二字,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长指熟练捏碎茶团,以铜碾用力碾茶,眉眼沉静无波。

    专注将茶碾成粉末,置汤瓶于风炉,他细细以茶刷扫落茶末,又选了一古兔毫建盏,待水至二沸方协盏,挑茶末,注水调膏,一丝不苟。

    眼见迟迟未进入正题,阮时意闷声道“你邀我至此,所谓何事”

    阮思彦一边提瓶沿盏壁注入热水,一边右手执筅点击,待七汤过后,茶汤如汹涌乳雾溢盏,方笑答“你何时变得如此没耐性年轻了,也浮躁了”

    他将茶盏推至她面前,见她静坐不动,复笑道“姐弟俩聚少离多,我不过想与你品品茶、赏赏画、聊聊天,倒让你拘泥至斯我若有害你之心,一来无须大费周章,二来舍不得毁了这道茶。”

    阮时意默然,端起茶盏,浅饮一口。

    热茶与唇齿间萦绕馥郁香气,口感细腻柔滑,教人温热入腹,心气平定。

    阮思彦自调了一盏,和她对坐而品,扯了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如南国阮氏家族近况、画坛上画风的变迁、又问起她变回小姑娘后的身体状况。

    阮时意摸不准他所盘算的,简略透露了一点。

    品完茶,阮思彦取出一整套万山晴岚图,其中五卷为徐赫新绘顶替,一卷则是他搜刮而来的第四卷。

    “我处心积虑搜集全图,确想得魏亲王的复国宝藏,再与人联手建一片城邦”

    “与谁联手齐王”阮时意打断他。

    “嗯,你猜到了”阮思彦莞尔,“我一心以为,秘密藏在老爷子的诗中。直至发觉你们早把画掉包,我才想到夹层若要拿回去,我还你便是。”

    阮时意徐徐展开久违的第四卷。

    这是全图笔墨最疏淡的所在。左右两侧为山,中间大片水波及留白,承前启后,将前三段的磅礴大气和第五第六的渺远幽静完美承接。

    她边欣赏丈夫三十七年前的手笔,边等待阮思彦谈条件。

    然而,对方环视四周;末了,将视线转移她身上,平和且闲适。

    她赏画,他赏的是这阁中的一桌一椅,一画一人,一美妙场景。

    茶香久久未散,静谧气氛让阮时意越发坐不住。

    “捷远,”她将画作一一收好,“那蛊毒怎样才能解”

    “哦是那小丫头,听闻她即将当你的孙媳妇,快则一两月,慢则一两年,自会解除。”

    阮时意回想秦大夫所言,心下了然。

    缄默须臾,她注视他,语重心长劝道“自首吧兴许能稍稍减轻罪责,也不致连累族亲。”

    “依照大宣律例,我唯一能连累的,只有你这位徐太夫人,”阮思彦轻笑,“你在外界眼中已病逝,以圣上对徐探微的崇拜、对明礼的重视,岂会真动徐家你若怕受牵连,明日一早,带人去北山忘忧峰,将我及余党拿下即可”

    “大势已去,你还折腾什么”

    阮思彦朗朗长眸定定凝视她,欲言又止,摇头而笑。

    “你若验过晴岚图无损无瑕,便拿回去好生研究;听说师兄受了点伤,替我问句安。”

    阮时意微微错愕,终归未再多言。

    阮思彦亲自将画匣抱在怀中,缓步送她下楼、离园、上马车,方郑重将晴岚图交还给她。

    众目睽睽下,阮时意行了晚辈该有的礼节,淡定从容,滴水不漏。

    无人知晓她内心有多矛盾纠结。

    阮思彦维持一贯的和颜悦色,宛若诸事未曾生变,他仍是四国七族中最负盛名的花鸟大家,而她仅仅是一位乖巧伶俐的后辈。

    车轮滚滚驶向街角,他悠然转身,没再朝她离去的方向多看一眼。

    年少时,他目标清晰,唯求将践踏过他尊严的恶徒击倒。

    可随年月逝去,心境变迁,他似乎什么都想要,又觉天地间并无值得他所迷恋。

    此番惊觉“堂姐”重获新生,且成了玉容花娇的少女,他忽然无从分辨,对她究竟是姐弟情多一点,还是男女爱更多一些。

    此疑,无解。

    他踱步回兰阁,撩袍坐于琴台前,十指促弦,琴韵抑扬顿挫,时而激昂,时而婉约,如自问自答。

    瞒她的事还有不少,譬如她被子女劝说改嫁时,提亲的洪朗然堕马骨折、恭远侯身患疟疾、富商家中失火等等,无一不是他暗中所为。

    在他心中,这帮凡夫俗子,不配成为她的夫婿。

    此外,还有阻碍徐家兄弟向上攀爬的小诡计,譬如收买府医,助丫鬟慕秋勾引徐明礼,以毁掉徐家和周家的大好婚事;譬如早年让徐明裕各地的生意遇挫。

    那时,她屡逼他婚娶,他怒火中烧,决意给徐家一点颜色,并存心等他们落难时施予援手。

    但阮时意力挽狂澜,兼之徐明初为扭转徐家局势,毅然远嫁,当上一国之后。

    阮思彦见“堂姐”收回改嫁之愿,且没再催他成婚,他才没再干涉。

    一晃大半生,往事如云烟。

    瑶琴似珠落玉盘,委婉绵密,曲终人自散。

    琴声也好,心声也罢,她听不见。

    阮时意抱着一大匣子画作回徐府时,神色凝然,难辨悲喜。

    听闻徐赫正由徐晟与静影联手运功逼出残毒,她没作打扰,只和徐明礼商量,是否该按照阮思彦的提示,明晨到北山忘忧峰拿人。

    母子讨论阮思彦种种匪夷所思的言行,决定继续派人盯着,慎防他跑路,只等明日一举拿下余孽。

    下午,徐赫初次祛毒,出了一身大汗,听说妻子已平安携晴岚图归来,心安之余,未及细问,按秦大夫指示,浸泡药浴,更衣而眠。

    期间,阮府派人送来三大车物件,说是赠予“徐待诏”和“阮姑娘”的订婚贺礼。

    礼单表明是日常用物,但实际上全是珍贵古迹、书册、画卷、册页,还囊括了阮老爷子和阮思彦的心血之作,另有一批珍贵花草,使得全府上下震惊不已。

    阮时意隐隐嗅出诀别意味。

    如若“阮思彦为地下城城主”的事实直达天听,阮府势必要遭抄家,财产充公。

    将心爱之作与珍物数尽交予阮时意,或许是嘱托,是致歉,是剖白。

    他们无血缘关系,但确实是亲人。

    徐贪睡一觉睡到大晚上,神清气爽,一扫颓靡。

    换上干净衣袍,他敲开绣月居院门,听阮时意讲述来因去果,唏嘘慨叹,当即尝试揭开晴岚图的第四段。

    他昔年采用的宣纸,分层制作,质量佳,可劈为十数层。

    揭画时,他以热水闷烫,外加清水淋洗、洗霉去污、修补全色等数道工序,不得不全神贯注,时时审慎。

    当原作从加裱处掀起,久等多时的谜底终于揭晓。

    画面背后书有三字冰长峡。

    徐赫与阮时意互望,均浮起异样感觉。

    对应其余各段,连起来则为古祁城,三百里外,冰长峡,地下河,石龙为记。

    事实上,“冰长峡”并非寂寂无名的小地方。

    早在三百多年前,宋宣首任女帝的皇夫仍为将帅时,曾率兵与两族联军交锋。

    因手下叛变,谎称可抄近道,前锋军被诱至一峭壁间的峡道,遭巨石与毒火夹击,尸首成山,几近全军覆没。

    绝境中,他们从该处寻到一条隐秘的地下河道,逃出生天,连夜突袭敌军,解救俘虏,夺敌将首级,为最终胜局奠定根基。

    历史如车轮往前滚动,一度赫赫有名的战役成为史书上的寥寥数语。

    远在数千里外的祁城毁于战火,冰长峡已不为大宣民众所熟知。

    若非阮老爷子将魏亲王的秘密藏在画心,天下间大概无人知晓,对繁华盛世起决定作用的地下河道,藏有进可定天下、退可安民生的秘宝。

    阮时意出门前,曾对徐赫撂下一句“回头慢慢算账”。

    但去了一趟阮府,和“堂弟”作短暂交流,得回晴岚图,她忽而心绪不宁,无心思考该向徐赫提何种要求。

    大局当前,个人私情算得了什么

    打赌之事,容后再议。

    夜沉如水,山色巍峨连绵,似沉睡蛟龙盘踞。

    京城与北山之间,存在长达数里的地下通道。

    隐秘,幽深,乃近年新挖,作储备之用,与前朝遗留的地下城并无相通之处,故不易被人发觉。

    地下城被朝廷肃清后,阮思彦余下的五百名部众基本匿于此。

    他们大多为地下城出生或长大的黑户,对给予生存必须的阮门主心悦诚服;少部分是侠客、武官等年轻英才,受蛊毒影响,对阮思彦死心塌地、唯命是从已久。

    纵然光景不再,亦无怨言。

    这一夜,阮思彦抵达此处。

    一如往常,他风姿儒雅俊逸,面容温润如玉,受众人顶礼膜拜。

    深邃眼眸自远而近,扫向密密麻麻、垂首候命的手下,沉厚嗓音绵绵穿透于三丈宽的地道中。

    “在吾心中,诸位皆是以一敌百、锐不可当的勇者”

    数百人齐声和应“谢门主首肯吾等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阮思彦语气平添凌厉“地下时日今非昔比,敢问诸位,是否勇猛如昔”

    “是”坚定话音引发阵阵回响。

    “是否拥有足够胆量,披一身伤痕,战死于血泊当中”

    “是”

    “即便面临被利刃削断臂膀、被锐箭刺穿咽喉、被尖矛戳破肚肠,你们是否九死无悔”

    “是”

    “请诸位证明给我看,”阮思彦露出浅淡笑意,“黎明之前,我将选出最出类拔萃的一位”

    在场众人先是一愣,人群一少年反应极快,瞬即抽刀,劈向身畔同伴。

    余人纷纷奋起,霎时间,地道中寒芒炫亮,于灯火下接成无数耀眼光弧,并带动呐喊声、呼痛声与断肢残骸齐飞。

    无一人对此决策表示异议。

    独自立于台上的阮思彦面不改色,平静观赏众人拼尽全力,挑起一场前所未见的腥风血雨。

    头颅滚落,内脏翻出,尸积成山,血流成河,每一个未倒下之人均杀红了眼。

    由他一手筹建的地下王城,由他一手豢养或操控的爪牙,于这一夜彻底崩塌消亡,不复存在。

    几滴血迹溅到素净道袍上,他不经意皱了皱眉,转而步向出口。

    月沉星稀,山风呼啸,长夜将尽。

    地道深处传出的打斗声越来越弱,几不可闻。

    寂静中,一名浑身染满鲜血的壮年男子以刀作杖,艰难从地底攀登而出。

    “门主属下来迟,让您久等了”

    阮思彦打量这断了臂膀、伤痕累累的男子,温言赞道“我记得你,姓孟,塞北人士,对吧”

    “是,能获门主一丝忆记,属下感激涕零。”

    阮思彦略微颔首,翻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此物乃精钢所制,削铁如泥,现赐予你。”

    那人粗喘着气,恭敬跪地,叩首而谢。

    未料,阮思彦袍袖一挥,寒光闪烁间,匕首直直插在其头顶。

    那孟姓男子双目圆睁,身子摇晃,轰然倒在晨曦薄雾中。

    阮思彦取出一块丝帕,拭净双手,将脏帕子弃于一旁,利落上马,奔往云雾缭绕的忘忧峰。

    抵至峰顶,山崖边视野开阔。

    眺望东方粉霞渐显,恰似胭脂融流丹,一点点染上金橘、深红、火红、金红

    如锦绣,如轻绡,如碎缎,如裂帛,层层交织变幻,瑰丽流泻。

    堪比血色映天。

    遗憾烟岚明灭如画、旭日光芒万丈,始终未能透进人心。

    半山急奔马蹄声起,敲碎晨间清肃宁静。

    不多时,数队人马疾行而至,为首的三名英俊青年,正是徐晟、蓝豫立和洪轩。

    紧随其后是三家府兵,显然打算动用自己人扣押,送至官衙时可充作自首。

    他们团团包围唯一的退路,神态肃然。

    徐晟一跃下马,执礼相劝“五舅公,晟儿奉命接您回城,还请配合,莫伤了情份。”

    阮思彦长身玉立于险峻处,回首微笑,岿然不动,教众人微露迟疑。

    山下云海腾起,随风如浪涌至。

    转眼间,白茫茫一片漫过忘忧峰,咫尺难见。

    徐晟等人警惕拔刀,躯体紧贴,在浓云中步步进逼,时刻防备阮思彦夺路而逃。

    然则,他们如履薄冰、寸寸挪移至山边时,那处已空无一人。

    地下城一案,以“主谋畏罪堕崖、部下自相残杀”结案。

    齐王夏浚躲不过盘查,因从犯之罪,削夺爵位与封地,贬为庶民,流放至海岛。

    阮府查抄,另找出阮思彦在京城内外共有房宅三十多处,而其大批画作“遗失”。

    赤月王贺若昭于西行途中拿下雁族女王扈云樨,计划联合赤月六大部族,出兵攻打雁族,将其并入赤月国。

    消息一传出,雁族部分家族对扈云樨在位七十年间只求青春不老,耗尽一族力量找寻冰莲及服食者尤为不满,以扈氏毫无建树为由,另推明君。

    免不了一场里争外斗。

    秋澄立心先跟随父亲处理西境与北境的战事,为将来的储君之路垫下基石。

    徐明初留在大宣京城,和娘家人团聚,只待丈夫和女儿得胜归来,好参加徐府小辈的喜宴。

    姚廷玉经过秦大夫的精心调养,续好筋骨,外伤痊愈。

    可惜一身高强武功,终不可复原。

    遭到重大羞辱和挫折,原本不喜与人交往的他更为孤僻。

    除徐赫夫妇、徐晟、蓝豫立、秦大夫偶尔能和他说上两句,其余人等,他一概不爱见。

    徐家下人探听得知,衔云郡主名为出游,实为安胎。

    据称她日益显孕肚,在数名医官的调理下,胎像尚算安稳。

    其幽居于别院,服侍的唯剩贴身侍婢,再无乱七八糟的“美人”;闲来看书听琴,作画养花,回归出嫁前的皇家郡主怡然生活。

    当阮时意苦心告知姚廷玉有关夏纤络的近况时,姚廷玉勾唇“挺好。”

    “你这是何意难不成你没想过回她身边”

    “我成废人了,只会拖累他人,何必惹她伤怀让她只记住我原来的模样冷酷、刚猛、无坚不摧,足矣。”

    他颓然靠在廊下,因伤病而消瘦的身躯少了英武之气;脸额新添的几道浅伤疤,虽未毁去他的俊俏秀朗,却透出苍凉悲壮的意味。

    日常完全能自理后,姚廷玉执意搬离首辅府,意欲远遁江湖。

    徐赫等人自是放不下心,考虑到他生性好静,建议其搬进篱溪的宅子,先休养个一年半载,再下定论。

    那处有两名忠厚朴实的老仆,可负责日常起居的打理。

    徐赫更私下建议阿六多向姚廷玉请教武功,由他指点一二,可借此每日带上大犬前去探视,助他平复心情,振作精神。

    在长孙与未来孙媳妇、哥们洪朗然的协助下,徐赫日渐清除体内毒性。

    恰逢嘉元帝赐给他的府邸已修葺完毕,他没好意思再赖在长子家中,只得先乖乖带上阿六和狗迁至新居,照常回翰林画院当值。

    傅元赟接任阮思彦的职位,徐赫则从”待诏“连跳两级,晋升为副指挥使。

    似乎没人觉得不妥。

    徐赫新官上任,常被皇帝抓去讲课、作画、修书、宴会忙得不可开交。

    再加上乔迁后日日有达官贵人、名流富商登门拜访,乞赏墨宝,他烦不胜烦,恨不得如大毛二毛疯狂旋转。

    阮时意逐渐解开关于阮思彦的心结,全情投入义善堂要务,加设武学、书画、工匠坊等不同方向的义学堂,并让寻常百姓家的子女获得学习机会。

    在家则尽可能多陪伴儿孙,尤其是越加好动活泼的毛头。

    她没来得及以祖母身份与孩子多相处,所幸,会有更多时日看着他长大成人。

    “未婚夫妻”各忙各的,偶在大节宴会相聚,不见私会。

    徐家子孙疑心徐赫是否如先前那般,时常于暗夜中潜入绣月居,与娇妻“深谈”至夜阑人静。

    但巡逻府卫信誓旦旦宣称绝无此事,教大伙儿摸不着头脑。

    不知不觉,秋尽冬来。

    距婚期仅剩三日。

    秋夜凉,长街静,一道暗影悄然翻进首辅府,驾轻就熟,直奔绣月居,由虚掩窗户跃入卧室。

    室内灯烛融融,淡香四溢。

    阮时意坐于案前,打了个哈欠,耐着性子,一针一线给嫁衣补两朵花,表示她有份参与。

    乍见一昂藏身影掠近相抱,她惊恐之下顺手拔下金丝缠莲嵌珠簪,以尖锐一头相对。

    待瞧清来者发束白玉雕莲冠,淡青灰缎袍剪裁合体,鬓若刀裁,剑眉星眸,居然是她多日未见的“未婚夫”

    她瞋目啐道“你好端端的,何以充作采花贼吓唬我”

    “你这位阮姑娘明摆着是我的人,谁敢动你一分一毫”徐赫既好笑又无奈,捻起发簪,替她小心插回发髻之上。

    他因中毒、受伤、公务、杂事等缘由忙碌,压抑多日,细看她寝衣单薄,曲线毕现,瞬间能想象到白色糖衣内包裹的温软饴子,难免心痒垂涎。

    念及数日后,她又将成他的妻,终可大大方方出双入对、昼夜不离,他收敛思欲,体贴为她加披一件外披。

    “天气渐寒,莫要受凉。”

    阮时意浅浅一笑“你来得正好,我总算想通了咱们的赌局,该作何定夺。”

    徐赫好不容易从繁琐的宫宴中脱身,念着婚假只有短短九日,想挣得一刻是一刻,才故技重施,溜入妻子居所,好求片刻温存,尽诉衷情。

    在此要紧关头,她突如其来重提“赌局”,令他莫名心虚。

    诚然,自解决雁族一大难题、清剿地下城余党,他们各自面对大堆事务,从未静下心来好好聊一聊。

    徐赫大致猜出,自认为“人之将死时”对洪朗然的嘱咐,被阮时意听去了。

    至于听见哪几句,理解成什么,他不得而知。

    他的妻,老过一回,不像年少时偶有撒娇或发脾气。

    她比谁都能忍。许多事,如若她不明言,他不好多问。

    二人一坐一立,静然相对,明明咫尺之隔,却似有无形屏障阻挡。

    “三郎,”阮时意柔柔启唇,眼波隐含若即若离的戏谑,“你还”

    “等等阮阮,我要招供”徐赫突然严肃。

    “哦”

    “我被雁族人的袖箭所伤,估算毒性蔓延速度、回程距离及自身体感,推断在劫难逃,生怕你重蹈覆辙,再为我耗费一生,才”

    阮时意眨了眨眼“这事儿,跟赌局有何干系”

    “我不是怕你生气么”

    “我是生气了此事已过两月有余,你今夜才道明,会否太晚了些”阮时意将针线搁置一边,粉唇微勾,“老洪早向我坦陈,怕我误以为你让他或他儿子接手,又怕我为此动怒,急急忙忙替你担着,说你中毒甚深,脑子不灵光,才瞎说八道”

    徐赫脸上挂不住,讷讷应道“算他够兄弟可他竟借机诋毁我”

    “你在生死一线只想着,把我推给旁人”她眸光流转,不无幽怨。

    “唉老洪说得对,我中毒后脑子坏掉了,你别往心里去。”徐赫立即改口。

    “我守过一次寡,要是死而复生后,你不在,说不定我真会找上旁人;可你回来了,且让我知悉,当初的冷落疏远全是阴错阳差中的误会咱俩共过患难,心意互通,既已定情,你硬生生推开我,非要我另寻他人是否太过分”

    “是是是,我知错了,”徐赫自知欠考虑,又暗觉委屈,“要不我亲亲你,算道歉”

    他满心盘算先把娇妻搂在怀里,极尽温柔吻上一阵,等她情怀激荡,自然容易哄。

    没料他刚探出魔爪,阮时意已窥破他那点小伎俩,不慌不忙挥手拍开他,正色道“少浑水摸鱼”

    “我从不摸鱼,只摸你最多再摸摸大毛二毛三毛四毛五毛”

    阮时意不知该气或是该笑“去年篱溪边竹亭内,你我以寻晴岚图作赌,三局两胜为赢你若赢了,我听你安排,尽量配合;你若输了,一切我说了算。可曾记得”

    彼时,徐赫极力想复合,阮时意则全心躲避,只想处成家人关系,后耐不住他变本加厉的软磨硬泡,在搜集晴岚图、解开祖辈秘密过程中,因糖醋交替而修复情缘。

    平心而论,阮时意从齐王手中“借得”晴岚图,靠的是徐赫用心临摹;阮思彦那一幅,得来全不费工夫;反观徐赫为换取皇帝所藏,使尽浑身解数,更以前程作抵押,可谓历尽艰辛。

    徐赫赢得妻子芳心,飘飘如登仙,没再将赌局当回事,却不能不认输。

    对上阮时意静如深潭的眸子,他暗地一惊,脱口道“你、你该不会不要我,想着悔婚之类的吧”

    话一出口,窥见她手边的艳红嫁衣,自觉愚蠢到了极点,连忙讪笑着轻轻掌自己的嘴。

    阮时意没好气地续道“你答应过,只要我赢了,你定会听我的,对吧绝不反悔”

    徐赫无端想起一事。

    二人久未同房,方才他想抱抱亲亲被拒难不成他的阮阮,已如起初那般厌恶他的亲近借此良机,试图再提“分房睡”之类的鬼话

    他可是身体力行多个日夜,才逐步唤回她对他的兴趣,千万别前功尽弃

    敢作无理要求,他绝对亲到她哭

    深深呼吸,如等待宣判般,徐赫表情乖巧中透着点憋屈“说吧,我听你的。”

    “成,我有三个要求,你听清楚了,”阮时意忍笑清了清嗓子,缓缓宣布,“第一,寒冬将至,你不许抱着我睡得另盖一床被子”

    徐赫听说“不许抱着睡”,险些吓得窒息,听完后面那句,暗暗松气,寻思该如何能冬日当火炉、夏季成冰鉴。

    “第二,在儿孙前,要有长辈的样子,不许撒娇不许没事盯着我痴笑”

    徐赫暗忖,他何时痴笑分明是含情脉脉的微笑他的妻什么眼神

    “第三,我儿女双全,不想再生,万一真怀了,生下来后,你负责带”

    徐赫一开始还学着她满脸端肃,待她宣告完毕,忍不住“噗”地笑了。

    虚惊一场

    早知她口硬心软,且远不似当年斤斤计较,是他作贼心虚,才多了患得患失的稚气。

    他展臂抱她入怀,如释重负的一句承诺,如酿蜜般拈上了她耳廓。

    “为夫愿赌服输,谨遵夫人之命。”

    阮时意精致嘴唇挑起隐约笑弧,双手悄悄环上他的腰,换来他俯首深吻。

    相濡以沫,以舌尖唇瓣交换绵绵无尽的情意与缠绵彻骨的温柔。

    如云似水,温热濡湿中夹带思念的宣泄,忘却岁月流变。

    从八仙桌前辗转至衣橱边,差点推到烛台;自窗边推搡坠入软褥,几乎磕在床头木柱上。

    相互为对方捂住后脑勺,二人轻咬笑唇,含情眸子暖光潋滟。

    阮时意制止他的贪恋厮磨,把脸埋在他肩头“大事已了,咱们游山玩水时,要不抽空到冰长峡走走”

    “听你的。”徐赫忘情轻舐她柔嫩的耳珠。

    “若真有大笔财宝,可想法子用于资助四国内的百姓咱俩平白无故多了几十年寿命,得多行善,以回馈上苍恩德。”

    “全听你的。”

    他的爪子犹爱在她说正经事时不甘寂寞。

    阮时意身上凉意扩散,按捺心潮,复道“当真什么都听我的”

    “嗯”他的唇忙得很,勉为其难回应。

    “如此甚好,洞房花烛夜,咱们互穿对方的婚服,”阮时意恶作剧似的窃笑,“说好了,你全听我的”

    徐赫全身一僵,咬牙道“容我把话补全,成不”

    “什么”

    他喉头滚了滚,薄唇噙笑,带着温凉气息凑到她耳畔。

    “床榻之外,全听你的。”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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