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一零六章

    如被冷暖适宜的一团云包裹着,阮时意只觉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麻木感。

    飘渺, 辽远, 恍惚。

    好想就此睡去, 泯去七情六欲,永远不必为世间凡俗琐事担忧。

    漫长黑暗中亮起两道微光, 源自一双清朗长目,明净,澄澈, 温和。

    宛若皎洁月光被剪碎了, 洒落在温柔清透的湖面上,美好得让人心醉神迷。

    三郎

    阮时意蓦地惊醒。

    睁目刹那, 映入眼帘是昏暗中的几点灯光,由于半透纱帐遮挡,外加纱笼罩子柔和, 光线不觉刺目。

    她动了动手脚,此前的酸涩软麻已消得差不多;身下是舒适褥子, 身上覆了一层相思灰色的蚕丝薄衾。

    额渗细汗,浸湿鬓角碎发,贴在脸上, 她忍住抬手拨开的冲动。

    定住心神,她转动眼珠子,试图适应幽暗, 辨别身处何地。

    简洁干净的床铺, 样式选料讲究的架子床, 古朴无华的桌椅、衣橱、架子门口方向设有一座木雕石屏。

    模糊间,她勉强记起,昏睡前发生的种种。

    苦等近两个时辰,她被雁族人找到,却有人坚持带走她,并将她从溪边山岩下抱起。双方拉锯半盏茶时分,雁族人像是不敢得罪,勉强同意了。

    阮时意起初装作昏迷不醒,后因得悉惊人秘密而震悚不已,最终没能撑住,于马背颠簸中沉沉睡去。

    事实上,徐赫早提醒她,阮思彦表现得过于完美,反而让人生疑。

    是她从最开始便想岔了,因那句含糊其辞的表白,在潜藏意识中把堂弟剔除在外。

    假如阮思彦并非所展现的霁月光风,所作所充斥谎言,那么他的为人、品行、癖好等等,还剩几分真

    他执意从雁族人手里抢夺她,意欲何为

    而雁族人只抓徐赫,却甘愿舍弃服食冰莲籽的她,是否存在误解

    阮时意暗中吸了口气,确认自身衣着如旧,且房中空无一人,决意先探个虚实。

    她本想挣扎下床,猝然记起昏睡前曾听雁族人谈及,药效需等六个时辰。

    即便她吃喝的份量极少,只怕也得等上一阵。

    不会武功,无能力自保,硬闯等于送死,不如继续装成毒性未除,静观其变

    有了一番计量,她轻轻咳了两声。

    屏风之外传出木门“咯吱”细响,阮思彦的沉嗓从门外飘来。

    “醒了”

    阮时意故意以惶恐颤音发问“谁”

    室内光影流动,屏风之侧多了一挺秀身姿。

    阮思彦手持灯火,火光从下往上投射时,显得他那张俊朗不凡的面容多少添了三分可怖之意。

    他驻足不前,眼眸深深,幽幽叹息“是我。”

    阮时意伸出战栗的手,撩起一截纱帐,用惊讶神色与之相对,同时展露周身乏力之态。

    “阮大人我、我这是在何处”

    阮思彦定定目视她良久,眸光复杂得难以言表,昔日的客套随和全数转换为激动。

    阮时意只需一眼,已猜出她的身份被他识破了。

    阮思彦薄唇抿起极淡的苦笑,在架子床外三尺的八仙桌坐下,置铜灯于手边。

    “老夫出门采风,巧遇姑娘昏倒在溪边既是自家亲戚,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此为老夫在京西的宅院,你且安心休养。”

    他似乎打算谎称路过

    阮时意尚未想好该如何回话,对方又问“姑娘何以孤身到了此山野之地同行的丫鬟仆役去了何处”

    他有此问,阮时意反倒安了心。

    看样子,沉碧未落入敌手。

    当下,阮时意按照原来的版本,声称与未婚夫逛镇集,被“郡主”请到私宅,莫名遭人围攻,她逃跑躲藏时昏倒,醒来已在房中,还反过来问阮思彦,可曾见过“徐待诏”和她的贴身侍婢,请他务必派人去救。

    阮思彦因她半真半假的一番话皱了皱眉,眸底徜徉三分寥落,三分淡漠,三分疏离,余下的一分暗暧不明,数尽没入似假还真的焦虑中。

    “这事,交由老夫下属去探听。你先吃点东西,好生睡一觉,别太操劳。”

    他不等阮时意接话,自作主张命人端来稀粥、豆腐、肉臊咸菜等物,低声吩咐了两句。

    见阮时意靠在软垫上纹丝未动,他复道“我并未携带女婢出行委屈你了。”

    说罢,他亲自扶她坐起,又将木桌平推至床边。

    对上阮时意惊疑不定的眼神,他柔声劝道“你和意中人失散,心情不佳,我理解。身体要紧,我正好饿了,你若不弃,与我同吃,可好”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冲破时光阻隔,与三十六年前的一幕相交重合。

    阮时意险些忘了。

    当徐赫噩耗传来,她终日以泪洗脸、茶饭不思。

    那时,娘家人低调南迁,唯年少的堂弟常来探视,曾替她端汤送粥,乃至亲手喂她喝药

    是他于徐家没落前借了一笔钱,还拿走徐赫的旧作和章子,保住她当时赖以存活的必需。

    如今细想,他如未卜先知,不知不觉从憨厚老实的小堂弟,成为她和徐家最坚实的支柱。

    若非一而再再而三的“逼婚”事件,患难与共的姐弟情谊,本应牢不可破。

    见阮思彦分食桌上粥品和配菜,毫无审慎之色,还不住劝她多吃,阮时意料想他并无恶意,稍稍吃了几口。

    热粥入腹,暖了肠胃,力气逐渐恢复,心却不争气地发软。

    堂姐弟二人隔了一张木桌,缄默多于不尴不尬的闲谈。

    兴许阮思彦断定她的怏怏不乐为药效未退,又软言安抚几句。

    阮时意搁下手中银筷,柔柔抬眸,端量既熟悉又陌生的他。

    堂弟比她小四岁,今年应有五十了。

    但他保养得宜,一张秀气儒雅的面容如白玉雕琢,几乎难寻皱纹。

    眉宇间潋滟温润圆融气度,举手投足从容优雅,仿如平易近人的世外仙君。

    若不是亲耳听见,她很难相信,备受追捧的花鸟名家阮大人,背地里竟与雁族人有牵扯。

    阮思彦注视她沉静眼眸,温声问“可是乏了”

    阮时意鼻头一酸,檀唇轻启“阮大人,请您救救他。”

    “我已派人去打听,你稍安勿躁。”

    阮时意听出此为托词,语气多了一丝艰涩“您若觉不便,要不送我下山,我自己想办法”

    “天色已黑,山路崎岖,还是先安寝吧”

    “捷远,”阮时意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改口唤了他的别字,“救他。”

    阮思彦蓦地一震,如被施了定身法,片刻后沉嗓带哑“您终于不瞒我了”

    “救他,”阮时意嘴上重复,眸色凛然,“你做得到。”

    阮思彦如被人当头一棒,错愕片晌“何出此言”

    “我知道,你与雁族人联手。”

    阮思彦惊色乍现,垂眸之际,似在苦思从何处露了破绽。

    阮时意不愿浪费时间,直截了当揭穿“在溪边,我听见你们的对话。”

    “你、你”

    “我目下并不希望和你清算旧账,更没工夫追问你究竟从何得知我们夫妇的秘密,我只有一个请求救他。”

    她依然一副气虚力弱的状态,但言语间已明显透露出“徐太夫人”的威严。

    阮思彦一改昔日超然洒脱,语调凝重又难堪,“要是我拒绝呢”

    “他是你师兄又是你姐夫”

    阮时意清眸瞬即赤红,雾气缭绕后隐泛泪光。

    自与徐赫分离、觉察堂弟道貌岸然后,她一直苦苦忍耐。

    此时此刻,积压多时的愤怒与感伤如潮水冲击着她,教她无可抑制地战栗。

    阮思彦闷声不响,给她倒了杯凉水“那又如何若没被人发觉,我大可替他瞒着;事到如今被人抖了出来,我能保得住你,已是万幸。”

    “谁抖出来是姚统领”

    阮思彦收敛哀切,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容色越发淡漠。

    “姐,他抛家弃子远游半生,在你心目中,不早该死了你是因为与他双双回归青春,才重新和他结为连理”

    阮时意却因那一声久违的“姐”而心酸“捷远,你还把我当姐么”

    “不,”他笑容祥和,“我,没把你当姐姐,已有好多年。”

    阮时意心头大震“你”

    “你根本不是我的堂姐。”

    “是你在我灵前说话的人,是你”

    阮思彦一愣,随即失笑“原来,你听得见。那你早就”

    阮时意摇头“不,我听不大真切,加上你鼻音颇重,我没认出你的声音。”

    “就算没鼻音,你能认得出你几时将我放心上了”

    他自行端起那盏水,一饮而尽。

    “你说,我不是你堂姐”阮时意一瞬不移盯着他。

    “我三岁流落街头,是老爷子捡回来的,差点当了你弟弟。你爹没要,我才变成你的堂弟阮家人认定我年纪小,不记事,殊不知这些事儿,我能记一辈子,只是装傻充愣罢了。”

    阮思彦嘴角微勾,挑起一抹毫无欢悦的笑。

    阮时意素知他孩童时代略显笨拙,但随年龄增长,已愈加聪明,却万万没想到,从一开始,他便在刻意掩藏。

    “地下城在多年以前,已由你接手”

    “误打误撞,阴错阳差,绝非老爷子所留。”

    “那你苦心经营,滋长罪恶,到底为什么顶着我阮家人的姓氏,有老爷子亲传的画技,你完全能功成名就为何要干尽伤天害理之事”

    与她愤怒目光碰撞,他维持云淡风轻之貌,“最初,是为了不受欺辱。”

    “欺辱”

    “你有所不知,老爷子让我收拾阮家南迁后的残局,当中难处,数不胜数我势孤力弱,处处碰壁,所受的冷落、白眼、辱骂”

    “缘何不告知于我”

    “我去过。可你尚在孕中,丈夫远行我被徐家大郎拦下了。而我从那回才辨认清,他们兄弟二人,恰恰是我为小乞丐时打骂过我的贵公子”

    阮时意听得略微糊涂,却又隐约记起一事“所以,后来他俩锒铛入狱,是你暗中陷害”

    “我犯不着陷害任何人,只需从密道窃听权贵交谈,便可拿住他们的把柄。我本还想着大度些,放他们一马,谁知姐夫身故、平远将军和夫人撒手人寰,他们兄弟竟那样迫害于你”

    阮思彦陈述往事,没有太多怒火,更多是平静中的淡淡得意。

    “照这么说,我徐家当年没落,一半因你而起”阮时意无端觉得可笑。

    “我原是想着,毁掉那个苛责于你的徐家,再重新许你一个新家奈何你无半分改嫁之心,宁愿守住师兄遗孀的名号。我知你视我为弟,唯恐揭开身世秘密后,连姐弟情分也保不住才瞒至今日。”

    阮时意竭力掩饰话音中的不屑“你说你为了不受欺辱而经营地下城,可到头来,你成了欺辱弱者的那位”

    “人总是贪婪的,有了钱和权,自然想获得更多的财富和权力这是个循环,永无止境。”

    “罢手吧趁着地下城毁了你立马自首,我依旧把你看作亲人,会让明礼求情,求圣上从轻发落。”阮时意忍不住劝道。

    “回不去的,”他眼光森然又夹杂似有还无的温情,“无穷无尽的渴求固然是驱使我侵占开拓的动力,但最大乐趣在于,两种不同身份之间来回切换,游刃有余,鲜为人知在暗处操纵一切的隐秘行径。

    “你走后,我备受打击,忽而记不清自己的初衷,乃至借圣命周游四方,才没有全力维护手底下的人,让人把地下城端了去。”

    “晴岚图,是你拿的迟迟未见踪迹的那一幅,也在你手上”

    “没错,要不是你们拿新绘制的来糊弄圣上,我还真不敢相信你俩竟然是故人毕竟,我亲眼见你年复一年老去冷冰冰躺在棺材之中,无半点生机。我的心也从那一刻起,一点点没了意趣”

    他忽然伸手搓揉脸面,从指缝中挤出一句“哪怕你屡次逼迫我娶妻生子,我始终狠不下心远离你也狠不下心抹去你的记忆,将你禁锢在身旁。”

    阮时意顿时毛骨悚然“你、你居然有如此险恶的居心”

    阮思彦笑了“你放心,我确曾有过此念;待真正拥有能力之时,我才明白,最想要的从来不是你的人;若没了心,我得到你,如得了一个木偶人,于我何用”

    在这灯火柔弱的房间内,阮时意惊觉说起此话题,大大不利于孤身陷落于此的自己。

    天知道这人会不会冒出什么诡异念头

    或许捕捉到她水眸难掩的惊惧,阮思彦平和一笑“怕我”

    阮时意不语。

    阮思彦淡声道“说来也怪,相比变成小姑娘的娇俏模样我更欣赏你年华老去的优雅淡定。我曾想与你分享,可惜你没能目睹我成就的一切。”

    “地下城,我去过。”

    他微惊“怎么可能”

    “你忘了你引以为傲的所有,是我暗地里指挥徐家子孙清剿的。你可以恨我,但别迁怒于你的外甥们,更莫要迁怒于你姐夫。”

    于阮时意而言,当务之急,是说服他救人。

    “我为何要恨你”阮思彦莞尔。

    “是我,毁了你处心积虑建造的一切。”

    “姐,人心易变。我承认,曾迷失于利益与权势,可我得到过,也能轻易放下,享受的不过是有人臣服于脚下的痛快

    “我所做的种种,只为证明,我在天下人面前,能不断攀登至巅峰;在大伙儿看不见的所在,具备独一无二的创造力。至于成果,保留或毁掉并没你想象中重要。”

    阮时意直视他“那你还贪得无厌为什么不救你师兄”

    “很简单,”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第一,我发现,他已不再是我崇拜的师兄和姐夫;第二,我要从扈云樨手上取得北域自由进出的特权。”

    “为何”

    “姐,你累了,今夜先说到这儿吧往后,咱俩有的是叙旧机会,何须急在一时”

    他迤迤然站起,理了理水色宽袍。

    阮时意不明所以,却听他轻笑道,“既然你我各自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又已知晓对方根底,自当和睦相处”

    “你连我的丈夫也不肯搭救,凭什么相信,我能与你和平共处”

    阮时意抬手扶额,咄咄逼人的一句话略带喘气。

    一派孱弱温婉,令人望之生怜。

    阮思彦见状,恻隐顿生“我没说不管,你且让扈云樨问几句话,过两日等我拿到”

    他话说一半,见阮时意摇摇晃晃下地,顺手搀了一把。

    “我,等不及。”

    阮时意手指陡然上移,发髻侧金光一闪,一根三寸长的锋锐钢刺以猝不及防之势,直直抵住阮思彦颈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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