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黑暗不见一丝光亮。
疼痛, 渗透至身体发肤的每一处, 毫厘不差。
皮肉割裂, 筋腱挑断,人悬于半空, 手足被缚, 视线被遮盖, 无从知晓脚下是万丈深渊, 抑或是人间炼狱。
滴答声源自身侧, 均匀且有节律。
他知道,这是血滴落的声音。
他的血。
每每因血凝而速度减缓时, 便有人在他肩臂上多划上一道新伤。
不大也不深,仿佛要让他于漫长等待中受尽煎熬而亡。
分不清受了多少伤害, 分不清身处何地,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过了多久。
周遭如有烈火灼烧,烧得他皮肉焦裂, 魂魄即将脱体。
只因难辨周围有何人, 他死死咬住下唇, 坚决不哼出声音。
流入唇齿间的, 除了汗滴, 还有血, 两者融为一体, 交织出又咸又腥的味道。
痛昏过去数次, 又数次在剧痛中醒来。
无了期的痛楚,一点点磨灭生存意志,恨不得被引颈一刀,给个痛快。
直至迷迷糊糊间,被人兜头泼下一桶冷水,他倒吸了口气,随即咳出两口血。
捆绑他的绳索缓缓下降,足底着地之际,他发觉双腿无力,根不稳。
腿上一痛,应是有人从旁踹了他一脚。
“跪下”
凌厉的雁族语回荡空气中。
他膝盖磕在碎石地上,伤口上觉痛。
麻木了。
温热指尖从他血汗混合的脸上滑过,似在感受他刚中带柔的轮廓。
蓦地,对方忽然扯下蒙于他眼前黑布。
姚廷玉只觉一团团火光乱窜,刺得他快瞎了。
逆着光,他于半睁眼缝中确认,自己正处在一间空旷、昏暗、封闭的石室内。
与此同时,映入眼帘是一身暗紫色裙裳,胸前悬挂的白色骨哨长约两寸,双孔,饰以冰莲花金纹。
他脑海中仿若回荡起此骨哨发出特有的鹿鸣声,伴随而来的,则有探花狼们“呜呜喔喔”的雀跃吠叫。
视线上移,那人容色端丽,简单绾了个圆髻,只插了一根精致古雅的银簪。
明眸流盼,眸光幽深。
染了口脂的嘴唇,挑挂一丝称得上恶劣的笑。
五官看上去约莫四十岁上下,半白银发稍显苍老;其肤质细腻,似不过二三十乍一眼看,根本瞧不出真实年龄。
她居高临下,凝视姚廷玉半晌,淡笑“阿庭,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姚廷玉垂目看了看自己赤着的上身,刀剑棍棒鞭子造成的伤不计其数,他强忍痛感,咧嘴一笑,以多年未说过的雁族语回答。
“女王陛下,您、您瞧着我这模样,是否能称得上无恙”
扈云樨以指头掂起他的下颌,轻笑道“至少,这张脸,与你弃我而去时,并无丝毫区别。”
姚廷玉早在制造假死现场时流了不少血,再经剧斗,气虚力弱;被暴虐对待数日,自知命不久矣,唯求扈云樨于盛怒之际痛下杀手,让他少受些折磨。
于是,他强笑道“是啊多亏陛下怜爱,让我服食冰莲当然,陛下亦是风姿不减当年。”
最后那句,透出浓烈的讽刺意味。
果不其然,扈云樨磨了磨牙,反手就是一耳光,直甩他脸上。
姚廷玉原本内功深厚,奈何燕族人拿下他后,因畏惧他武功之高,趁他昏迷不醒,第一时间挑断了手脚筋。
此刻,他半点力气也无,只能任凭对方羞辱。
外加断筋碎骨,痛已如附骨之蛆,与神魄互融。
一点点皮肉之痛,全然可忽略。
“陛下,小人皮糙肉厚,身上没一处完整,怕是脏了您的手”
扈云樨盈盈眼波如含怜爱,嗓音慵懒柔软“阿庭,疼不疼我本来不打算让你等太久,可你下狠手灭了我近四十人,还有我带来的十五条探花狼他们心里恨你,想折辱你,你有怪莫怪。”
“谢陛下体恤。”
姚廷玉料想她又在想新的法子整他,极力表现出从容淡定,省得她从中获取更多快感。
“说说看,这些年你都去了何处可有娶妻生子,快活度日”
姚廷玉按捺随时要令他昏厥的疼痛,闷声答道“您派人四处追查几十年不是早就知晓、知晓我去了哪些地方”
“罢了,我没工夫关心你的生活,”云樨勾了勾唇,“可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边说边从怀内摸索出一物,托于掌心。
微起皱纹的手上霎时间流光溢彩。
一朵精巧细致的宝石珠花,硕大红宝石围了两圈合浦珠,以金丝勾缠,做工小巧别致。
珠光宝气,刺目锥心。
那是姚廷玉趁夏纤络睡熟时随手偷作纪念的。
扈云樨嗤之以鼻“你侍奉过我,好歹也该找个像我当年那般娇滴滴的小公主竟寻了一位人尽可夫、年近三十的弃妇她有什么好”
姚廷玉本想替夏纤络辩解,可他晓得,越是多言,越对他和她不利。
谁知女王会不会疯狂到迁怒他人
见他维持沉默,扈云樨又道“城中细作打听到,那位郡主得悉你的死讯,当场昏迷,可她对你用情至深啊你也不赖,明明能远走高飞,还巴巴跑回去,正好落入我的网。”
“陛下,”姚廷玉苦笑,“我回去只是想看看有什么可偷的如您所见,她人尽可夫,我岂会动真心”
扈云樨挑眉而笑“阿庭,当我是瞎子还是傻子放心,我懒得把你睡过的女子逐一抓来,更何况,她是大宣郡主,我不至于蠢到去京城掳人,惹来灭族之祸但我会派人告诉她,你没死。
“告诉她,你所做一切,只为和我雁族的姑娘双宿双栖,只为抛弃她这个不干净的包袱让她也尝一尝,日日夜夜恨你入骨、绝望与愤怒中日渐老去的滋味。”
姚廷玉本就痛得想撞墙,听闻这一番以笑音道出的恶毒话语,忽觉骨肉间宛如百蚁啃噬,不能自已。
尽管如此,他忍强颜欢笑“我算什么于您、于她,蝼蚁而已”
扈云樨垂下眼眸,定定凝望他的眉眼鼻唇,流转眼光既有赞许,亦带恨意,更多是复杂难言的滋味。
良久,她幽幽叹道“阿庭,我爱过你。”
姚廷玉不经意一颤,莫名鼻头发酸。
她如刀刃般的目光直直撞进他赤红眼睛,语气竟然平添了几分难得的诚恳。
“我没骗你,我确实想过与你厮守余下时光,生几个孩儿,把王位传给你我的血脉
”但你背叛了我,你在我痛失冰莲后,弃我如履你可知我这三十六年来,有多少个日夜,恨不得吸干你的血,生啖你的肉,再将你剥皮拆骨”
话到最末,字字句句如淬毒。
姚廷玉耳畔多了虚鸣之音,自觉离被她“剥皮拆骨”已不远,哑声道“陛下,我又何尝不是想着,陪您一辈子但您是女王”
喘了喘气,他语调尽是艰涩“您想想看,过去几十年,您弄死了多少位王夫多少名男侍没死的都成了无根之人我若食冰莲而留下,您能容得了我
“我自十五岁跟着您,侍候您七年,我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做不到视死如归我那阵子只想活命时至今日,欠您的命,您拿去好了”
扈云樨笑时露出仍整齐洁白的牙齿,显得分外阴森“我才不轻易上你的当,我要你慢悠悠且非常痛苦地死掉”
说罢,她朝左右摆了摆手。
姚廷玉疼到神志近乎于迷离,未曾留心两旁黑压压的人在忙碌何事。
骤见一伙人提着炭火、烙铁等物蜂拥而上,他心下绝望再生。
血迹未干的肌肤被烧红贴片烫灼,兼之扈云樨生怕他不够刺激,还命人往他的伤口上撒盐,那滋味像极了烧烤的肉串。
三番五次后,姚廷玉已死去活来,周身痉挛,不停用后脑勺撞击后方的木桩,挣扎着想尽早解脱。
扈云樨双手抱在胸前,淡定看着惨烈的一幕,眸底隐隐透出一缕快慰。
“阿庭,你的头发,数十年如一日好看我本想把你的连着头皮割下,制成假发,送去给你那姘头,又怕她心疼你,从此不再恨你要不,我留给王城的狗儿戴着玩”
她手持匕首缓步靠近,等不到他的咆哮或求饶,又嘻笑道“兴许会有点儿疼,但你放心,没了这块皮,倒也没那么容易死”
姚廷玉抬目睨视她,愤恨退去后,逐渐平静。
“您心肠歹毒,下手也狠毒,难怪没法、没法再服冰莲上苍有眼,让善良之辈得此珍物”
“你说什么是谁”
“是谁不重要了反正,效力已失,那人会老去,您寻不着”
扈云樨怒而以匕首直抵他胸膛“说人在何处下一批冰莲花在何处”
“没有下一批了再不会有最后那颗冰莲籽已被人吞服,功效之神奇,您、您绝对意想不到”姚廷玉笑容越发张狂,“不仅让人维持青春,更如时光倒流般变得年轻”
话音刚落,他突然奋力向前一扑,以胸口直撞向扈云樨的利刃上。
扈云樨猝不及防,眼睁睁看刀锋入肉寸许,方想起撒手。
姚廷玉故意引她走近,只为死得干脆。
提着的一口气泄下,人如天旋地转,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意识消失前,依稀听她尖叫的厉声回响于无边黑暗。
“你骗我”
“是谁到底是谁”
“来人把这贱命给我留下要留着,留着”
“留着慢慢折磨”
“给齐王传信,掘地三尺,也务必把人给我挖出来”
天光云影笼罩重重宫阙,巍峨殿宇如卧龙盘踞。
徐赫、徐明礼、徐晟爷儿仨顺着雕栏拱桥,踏上莹润的玉石台阶,直达庆鸾殿御书房门外。
等待的忐忑并未持续太久,内侍官将三人请入内。
室中尽是琳琅满目的古器物,古朴与奢华兼而有之,更映衬出嘉元帝那张方脸阴沉不定。
“都起来吧”
透过袅袅沉香烟,嘉元帝的嗓音平添嘶哑之意。
“朕听说,徐待诏为保一己地位烧毁画作”他低叹一声,“朕又不是昏君,绝不会相信,你们三位大可安心。
“正所谓画如其人,徐待诏爱惜同行画作有口皆碑,其山水画流露的胸襟极为开阔辽远,怎可能干出损人利己的行为朕倒宁愿相信这一切,是朕的过失。”
徐家三人一头雾水,只听得嘉元帝解释,“必定是朕命徐待诏临摹出不亚于原作的摹本,因此,探微先生和徐太夫人欣慰地以此方式,收回了画卷可叹可怜后世人再无荣幸瞻仰晴岚图啊”
嘉元帝说着说着,突然痛哭流涕。
徐明礼呆然,随即作出正确选择哭得比皇帝更惨。
一时间,两位年龄相仿的尊者在御书房中泣不成声,把徐晟惊呆了。
徐明礼见长子愣在原地,暗地甩了个眼色。
徐晟无奈,先是劝慰两句,也跟着拭泪。
只剩探微先生本人无言以对,甚至有点想笑。
天知道他要多坚忍,才能耐得住没泄露一丝半缕笑意,还装模作样揉眼睛。
但见嘉元帝的伤心情真意切,徐赫心下愧疚且感动,渐渐亦红了眼眶。
今生,他终将用另一个身份,为世人、为君主、为家人、为自己留下更多更美好的画作,以慰尊重他、爱护他的拳拳之心。
因皇帝未曾责怪,还好生安抚了徐家人,关于画作焚毁的风波迅速平息。
徐家人以悲痛姿态示人,于伪装的伤痛中盘查府卫,名义上追责,实为寻找奸细。
未料刚查到两名嫌疑人,对方已“急病”发作而亡。
好一招杀人灭口
愤慨之下,徐赫如期央媒提亲。
徐明礼能怎么办当然要允许亲娘嫁给亲爹啊
婚期定在秋后,瞧父亲那猴急的样子,巴不得快快把人叼走,好过老两口的二人小天地。
徐首辅一家惨遭抛弃惨绝人寰
他记起去年嫁出女儿,今年嫁出母亲,无比心塞,甚至有点孤独寂寞寒冷。
女儿长大了,不要父母了
母亲变小了,不要儿孙了
最过分的莫过于亲爹,一别三十六载,归家后小住数月,非但拐走母亲,还给他留下一大堆狗
美其名曰说是特地从北域带回来给一对孪生儿子,虽然他们俩长大了,仍归哥儿俩保管,因大毛二毛亲密,就不分开了,让徐家兄弟轮着养。
徐明礼疑心,这是亲爹嫌大犬太黏,才故意这般说的。
可他不得不照单全收,还得照料新生的小狗崽。
所幸御赐新宅仍在布置,徐赫照旧赖在首辅府,隔日去画院作画,陪皇帝鉴赏,其余时间多半守在家中,与阮时意、徐家兄妹三人小聚,安享天伦之乐。
遗憾,一家团聚的时日并不能长久。
据消息称,赤月国王日夜兼程,已抵达大宣京城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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