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徐赫那句暗暧之言,恰似风拂辛夷花纷纷飞扬, 回旋轻晃落在阮时意心头。

    如柔指拨弦, 轻音缭绕。

    水榭内无烛无火, 窗屏镂空的雕花菱格漏入清冷月华, 反倒凸显他眼眸里的灼灼温度。

    阮时意深晓,于他而言, 食髓知味, 念念不忘。

    她悄然后退, 避过他温热的呼吸, 小声提醒“你刚才这样、那样过了, 还、还不够”

    “不够。”

    他如影而随, 细嗅她鬓角香气。

    阮时意自暴自弃地闭了眼“那、那你再亲一阵”

    徐赫被她的反应逗乐了, 趁她瞧不见, 急忙敛去长眸泄漏的笑意,淡声道“敷衍。”

    “不然你要怎样”

    “明、知、故、问。”

    “三郎, 我一把年纪, 经不起你三天两头折腾”她稍微睁目,低声嗫嚅, “老骨头还痛呢”

    徐赫勉力摁住唇畔的弧度。

    哪来的老骨头相较于昔年, 柔韧纤细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自问怜香惜玉, 也足够克制,怎么好些天了, 还痛

    只因他承诺过, 但凡她有一丝不情愿, 绝不会逼迫她。

    阮时意等不到他表态,念及他被丢在篱溪多日、郡主处还白白辛苦一场,心软之际,壮着胆子,探臂抱向他的肩头。

    “要不,我抱抱你”

    徐赫岿然不动,故意装作一脸不满“哄小孩”

    她讪讪缩手“那我、我亲一口”

    反正,该做的不该做的都有过了,脸皮厚些,无所畏惧。

    见他没拒绝,她快飞凑到他脸颊一印,宛若当年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态。

    徐赫快绷不住了“当我是毛头没诚意”

    阮时意只想赶紧结束此话题。

    眼看这家伙得寸进尺,她磨了磨牙,抬手揪住他的衣襟,强行将人拽近半尺,重重凑了上去。

    鬼知道续赫要多辛苦才能忍住不笑。

    他的妻终于终于在他软磨硬泡下主动了一回,偏偏毫无情谊。

    这一刻,水榭顶的苍穹如石青混合墨色,下弦月斜斜擦过楼阁檐角,于天地间洒下柔柔清辉。

    明明是月白风清的孟夏良宵,二人盘膝对坐,以唇相贴,一动不动,姿态说不出的诡异。

    阮时意发觉徐赫如木雕般不为所动,犹豫是否撤退。

    漫长僵持后,她诚惶诚恐探出丁香舌,用微不可察的力度,舐了一下。

    徐赫暗叹,是不是该找机会让她喝上两口美酒,壮一壮怂胆

    上回在烟暖花阁,她恃醉行凶,多彪悍多霸道

    如若能重来一次,他再穿女装又何妨

    阮时意象征性“安慰”完毕,把装有两枚芙蓉石闲章的小荷包塞入他怀里。

    “喏,你要的章子。”

    徐赫能被这小老太婆气笑

    “没了”

    “没、没了。”

    她一手撑地,意欲站起,未料人还没来得及站稳,遭他轻轻一勾,跌坐在他腿上。

    徐赫横抱着她,迫使她枕在他臂膀,微微仰着脸,呈现卑微祈求的势态。

    “我就知道你忘了怎样安慰人,有必要温习一番。”

    话音未落,他居高临下,覆压而至。

    柔舌撬开唇齿,百般绞缠,相比起方才树下的温存,少了三分宣泄,多了三分勾惹。

    像是点燃了星星之火,迅速轰然炸开,将拘谨不安烧成灰烬。

    他一如既往发凉,隔着夏日薄裳,恰到好处舒缓了她的焦虑。

    她如坠蜜织软云,战战兢兢伸出右臂,搭向他的颈脖,无意间造成诱敌深入的暗示。

    徐赫自是不遗余力,趁她迷糊给予回应,极尽所能,接连掠夺。

    当阮时意被烫人的烙铁硌周身不自在、气息越发凌乱之时,徐赫沉嗓暗含粗粝糖粒。

    “阮阮,你得想法子安抚你家小三郎。”

    阮时意懊恼扭过头,细腻腮边与莹润耳垂泛起赤红,如抹了一层红玉碎末。

    鼻腔里隐约激发的恼音,颤颤随风溶于清凉夏夜,暗生炙烈感。

    皎月无言,悄悄藏进了云端。

    翌日,阿六带上徐赫的行李及五条大犬进入首辅府时,徐赫与阮时意皆未露面。

    待周氏将孩子和狗安顿至简洁小院,那对夫妇先后探视,却非同时现身,仿佛有意避嫌。

    徐赫整理私物,并托人向翰林画院请假本月,以保证有充裕时间揭开齐王留下的晴岚图,以及临摹未完部分。

    他终日闭门不出,连饭菜都是仆从用托盘送至画室窗台。

    自地下城一案爆发后,阮时意若非困于篱溪宅院,便是躲在首辅府中。

    原想去一趟城南,确认义善堂能否容纳秘道中被囚的童工,但她希望第一时间知悉祖父遗留的秘密。

    她本可径自到倚桐苑陪他一起研究,奈何昨夜

    嗯,有必要和他保持距离,不论人前人后。

    诚然,这回脊骨不酸、腿脚不疼,可她的手和胳膊,已酸涩难抬。

    任何失神间隙,她总能记起他如云似水的柔声轻唤。

    那狡猾家伙,以绵烈势态闹得她晕头转向,才攫住皓腕,图谋不轨。

    当时,周遭僻静得像是从首辅府割裂出去了,唯剩虫鸣悉索、鱼儿扑腾,几乎可忽略那微弱的低哼浅喃。

    那人懒懒靠在屏风底座上,俊容端凝,郎朗昭昭,一派君子风范。

    若只看他半眯笑眸的云淡风轻状,定然难以想象他在搞什么鬼。

    偏生阮时意因不熟练,屡屡累得半途而废。

    数次讨饶过后,最终大手握住小手,彼此衣襟一团狼藉,真是受够了

    过了亥时,阮时意颓然回到绣月居。

    两眼困倦无神,檀唇微红,发髻蓬松,绸纱湿哒哒堪比动真格。

    那份羞耻一直持续到第二日傍晚时分,徐赫手捧新揭的晴岚图,敲开她的院门。

    “我省得你跑一趟,直接来了。”

    见他言简意赅,表情阴晴不定,阮时意深知事有蹊跷,瞬即将忸怩暂搁一旁,请他入书房详谈,道上禁不住小声催促“祖父写了什么”

    灯火燃亮,仆役退下,徐赫缓缓展开图卷。

    不知该喜或是该恼,背面并不像皇帝所藏那般绘制了复杂地图,仅有寥寥四字。

    三百里外。

    加上平氏、洪朗然与她自留的三幅,按顺序串联后可得出古祁城、三百里外、地下河、石龙为记。

    在“三百里外”与“地下河”之间,还差了下落不明的那幅

    倘若为古祁城的地下河,大抵不会太难找;在城外方圆三百里外、不辨南北西东的荒漠地带,要去寻一条隐蔽地下河堪比大海捞针。

    几经周折,六得其五,终归无果。

    “老爷子心思缜密,教人叹服”徐赫苦笑,“无首段详图,咱们或许忽略了脚底下的秘道;但寻找老爷子秘密的核心,后五段晴岚图,缺一不可。”

    阮时意水眸倾垂,没敢正视他身上任何一处“为今之计,还是不能轻举妄动,得继续探听”

    “至今茫无头绪”

    “是,过去一年,我走访过书画院名师,整理过一批名单,也从各地画商、名家处辗转打听过连你的狂热崇拜者孙先生,对此亦一无所知。”

    阮时意语气艰涩,难掩辛劳焦灼的沮丧。

    徐赫眸色渐暗“可曾问过你堂弟”

    阮时意咬了咬唇角,摇头。

    她说不上原因,似乎不仅仅怕被阮思彦认出。

    总觉他对某些事件的反应,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

    从以新身份相遇,到后来的每一次接触,处处透着看似正常又无法言喻的诡秘。

    “你我明知他奉圣上之命搜集晴岚图,再跑去问他,岂不是在为难他”

    沉吟半晌,她补充道“三郎,你先把画全复制一遍兴许圣上忙完地下城大案后,一有闲工夫,便又盯上徐家。”

    徐赫郑重点头,欲展臂拥抱她作抚慰。

    她却如惊弓之鸟般往后一缩,险些撞在书架上。

    “阮阮”

    他微觉讶异,对上她一副戒备森严的阵势,顿时哭笑不得。

    “我对你做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分明是你捣腾我”

    阮时意只觉双掌似被火烧过,又麻又辣又烫。

    太过分摆明是他诸多要求

    “再胡说我、我以后不理你”

    她娇羞闪躲的意态,哪里还有“徐太夫人”的老成持重

    徐赫一心想趁无人时再亲亲她,见她回避,迟疑片刻,终究小心卷好晴岚图,折返倚桐苑。

    其后,徐赫潜心作画,茶饭不思,如臻忘我境地。

    阮时意免不了回忆起孪生儿子百日后时的光景。

    所幸历经波折后,他们消除隔阂,互通心意,再无幼稚的猜忌,越发包容对方。

    此外,她寻了个机会,与徐明礼敞开心扉,坦诚告知二十五年前有关慕秋一事的隐情。

    她谈及,那年怕年少的他受打击,未作细述;而后等他高中成名,踏上仕途,她又觉事过境迁,无须再提,何曾料想他曾暗中打探后续

    后续会交由于娴处置,根本无需他们母子插手。

    至此,徐明礼心头大石彻底放下,却又提出了新的疑问。

    插手干预的府医,何以用药物、欺骗、献身等方式协助慕秋幕后会否有人指使

    因那府医早就魂断莲池,即使另存目的,已死无对证,母子二人无从深究。

    是日,阮时意前往城南打理义善堂事务,顺带巡查徐家商铺在解禁后的恢复情况。

    抵达集贤斋,内里或坐或站了名客人,掌柜与伙计见她到来,忙笑脸相迎。

    阮时意刚准备打招呼,忽听角落里一娇嗓叫唤,“阮家妹子”

    闻声回望,一身穿淡绿绸裳的圆脸少妇正似笑非笑注视她。

    些微错愕后,阮时意总算认出,此人是她此前在城南书画院的同窗黄瑾。

    她们曾相处熟络,一同作画,一同赏花闲谈。

    自平氏抖出阮时意徐家人的身份,再谣传她与“南苑先生”有染,包括黄瑾在内的不少女学员对她若即若离,更因秋澄出现而逐渐疏远她。

    此番偶遇,见对方已嫁为人妇,阮时意暗觉惊讶,随即微笑道“恭喜黄家姐姐,请恕我孤陋寡闻,竟未曾听闻你的大喜事。”

    黄瑾不欲多提自己的婚事,反问“听说,你和徐先生定亲了”

    阮时意既不便承认,又不好否认。

    定亲倒没有,但儿孙一大群,该怎么算

    黄瑾摆出理解之态“哎呀每次问你事儿,你总半吞半吐大伙儿都说,先生进了翰林画院,在书画盛会上一鸣惊人,深得圣眷;且前两天进入首辅府后再未离开自那以后,对你趋之若鹜的提亲者再未敢露面。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你还推三阻四、不肯明言”

    阮时意淡然一笑。

    看来,即便徐赫久未回书画院授课,照样是女学员们暗地里默默关注的人物。

    既然外界已捕风捉影替她安排了姻缘事,她还能说什么呢

    对于她来说,黄瑾这类人,充其量为泛泛之交,却非要装熟,时不时从她嘴里套话,背地里不晓得作何编排。

    枉她当初动过提携之念,而今尽化云烟,还有些可笑。

    当下,她借口说事忙,与掌柜进内谈事情。

    转身时,明显察觉背后投来的眼光,潜藏言而不尽的艳羡与嫉妒。

    果不其然,有关“阮姑娘为徐待诏拒绝了齐王、洪大公子、蓝大公子等一众王公子弟”的传闻尘嚣而上。

    更有人断言,徐待诏正计划入赘首辅大人家。

    对此,徐明礼夫妇对府里府外统一口径,宣称徐待诏为徐家族亲,师从空净大师,虽年轻,却算是“探微先生”的师弟,居住徐府只为方便观摩画作、维系情谊,并无入赘一说。

    无外人在场时,徐明礼对徐赫恭敬赔罪“有此谣言,是儿子疏忽大意,还请父亲切莫放心上,定然是游手好闲、搬弄是非的鼠辈在生事”

    可怜于醉时信口雌黄的徐晟,成了父亲口中“游手好闲、搬弄是非”的鼠辈。

    嘤委屈。

    阮时意自打成为“阮姑娘”,蜚短流长从未不曾停歇。

    她习以为常,不当一回事。

    如徐赫所言,横竖要被捆绑在一起,何不以新身份成亲

    依稀记得,她一度抗拒,更坚持认定满足不了他某些需求,乃至道出“分开住”、“另找人服侍他”等惹他动怒的言辞

    事到如今,她虽不确定是否能承受他的肆意癫狂,可若相互迁就、摸索,说不定能寻获适合他们的相处模式。

    兜兜转转,婚姻与感情未必如年轻时期待的模样,却细水长流、绵而不尽。

    白日里,他们各忙各活,偶与子孙同堂用膳,谈笑自若。

    徐明礼夫妇与徐晟,日渐适应徐赫这位年轻长辈。

    谈不上亲近,但绝对尊敬与关怀。

    徐赫依照她的吩咐,没在孩子目光企及处“卿卿我我”,就连私下碰到,亦收敛许多。

    阮时意差点以为,他又转性了。

    直至某夜,她在忽冷忽热中睁目,意外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往某个微凉的怀抱里钻。

    其时清清月光穿透窗纱,斑驳流光泻于床前,映照他侧面的睡颜。

    眉弓骨英而挺,睫毛长又密,鼻梁高且直,轮廓分明,美好得不像话。

    她几近疑心,一切不过是迷糊时所梦。

    仔细回忆,过往连续数个炎热夜晚,她不止一回感受舒适凉意,因此安然沉浸在梦乡中。

    原来是某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三番五次趁她熟睡时挤到床上

    细究下来,她毫无警觉,想必他却从未惊扰她的好梦

    一抹难以抑制的愉悦笑弧,无声无息自她精致唇角舒展。

    她重新闭上双眼,装作不为意地寸寸挪动,靠向他宽厚结实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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